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太和舞 作者:藤萍 内容简介 最具人气的大型网络小说。热血江湖,悬念宫廷,歌未停,舞不休。紧继由华人世界武侠宗师。温瑞安,新生代武侠大师小椴,热情推荐的《香初上舞》之后,新生代武侠人气天后藤萍再掀高潮,大型系列经典九功舞华丽出击! 她是谁?她是百桃堂第一人,一个把孤傲化为倦色的女人。从来就没有想过会有人真正懂她,但是他聿修,施施然地来,不自觉地知晓了她的心。他的默然,他的傻气,这样的让人心怜,让人心痛。原本以为一切都已过去了,但是为什么他会这样做,难道所有的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第一章 百桃堂内第一人 大宋太平兴国七年 开封 开封为大宋都城,大宋立国数十年来江南海运发达,金钱绫罗渐丰,开封城内繁华之相日显,诸多新巧玩意、玉器胭脂、各色小吃遍布开封城内街道,酒馆青楼也自日益兴盛但若谈及开封城内烟柳花草,无人不知百桃堂。 百桃堂歌艺舞曲为开封一绝,堂内女子才色兼备,是放浪不拘的读书人和略识风雅的江湖浪客常去的地方。百桃堂虽不拒绝客人留宿,但却多是以客人与姑娘们把酒谈心为主,堂内女子以温柔抚慰失意人的落莫。用完酒菜客人便离去。多年以来客人与姑娘之间是相爱的居多,以金钱相计的甚少。 这无疑也是百桃堂于开封青楼之中独树一帜的原因,它不淫秽,也不虚伪。 谈及百桃堂,便不得不谈目前主持百桃堂的女子,也是十年前开办百桃堂的女子,百桃堂内第一人施试眉。 她如今也已二十五六岁了,十年前还有人称她为“试眉姑娘”,十年后的如今,只有人称她“眉娘”了。 以十五六岁之龄开办青楼,独自执掌至今居然使青楼成一方净土的女子,那会是什么样的女子?极泼辣的?极强干的?极精悍的?或者是极会攀附男人、柔媚人骨的?“ 可曾听闻什么叫做“把酒登楼独吹月,孤风冷语,倦眼清眸?施氏眉娘,百桃堂内第一人,试眉女子,是那种历遍了金粉胭脂的繁华,把一世的清倦都化人骨中的女子。她带着经历了年月却越来越挥不去的倦色,有着那种于最红尘繁华处出世的孤清,于最靡丽喧嚣处独行的寂寞,那是一种任人看的孤傲,那是寂宽如雪的妩媚。 也正因为施试眉是如此女子,所以即使她从“试眉姑娘”变成了“眉娘”,她还是百桃堂内第一人,是落魄书生、江湖浪客、失意游子、甚至文人雅士渴盼一见一谈的女子,也是青楼女子心中向往的境界,是百桃堂的魂魄,是开封一道凄艳缱倦的丽色,一道不可或缺的丽色。 施试眉。 缱倦如眉的女子有丝丝在骨的孤傲,独自把酒对月而酌的女子。 她是施试眉,人生至她此境,应已算不俗,但她经常说一句话,她说:“施试眉别无所有,惟一身傲骨,害我一世。”她说的时候眼有倦意,但眉梢上流露的自负,却显出了这名女子的孤傲。她或许也不想要如此不俗而寂寥的一世,但是她对这寂寞如雪的一生却绝然不悔,因为她终是傲骨胜于天的女人这就是百桃堂内第一人。 一个把孤傲化为倦色的女人。 ※ ※ ※ 百桃堂。 这里是开封第一青楼,名气之大甚至超过了开封香舟舫和东风楼的美食。路过开封的书生浪子,可以不去瞧瞧皇城皇宫,不去探探大理寺,但绝对不会错过百桃堂。因为在那里可以见到最想见的女子,温柔俏丽的、婉转可爱的、泼辣天真的、或者是沉默内敛的,你可以向她们倾吐羁旅的苦涩、人世的不幸,她们也会告诉你她们自己的、或者是别人的不幸、别人的奋起、别人的快乐。百桃堂能抚慰人心的创伤,给予人生存的力量,所以它受人尊敬,不单以美色立世。 一个人缓步走人了百桃堂。素袍宽带,一身旧衣,看起来像个极认真谨慎的读书人。他容貌文秀,微略带了点腼腆,可能不太习惯走人风月场所。他走进百桃堂站着不动负手环视。只是抬头望着屋顶的千叶灯,想什么似的沉吟不语。 此人必是第一次走人青楼。施试眉于三楼望见,倦倦地以木梳插于发髻上,她本无心观看这些第一次走入青楼的读书人,但是一瞬间,她望见了那人身上的一个东西,让她停了下来而没有从三楼的回廊上离开。 那是那人右腕上套着的一个金环。那诚然是个女子的首饰,金丝缠绕松松垮垮又以更为精细的金丝结就的碎花为总,不让圈圈金丝环零落。这不是件普通的首饰,施试眉于五年之前见过这个金环叫“痴情环。试眉虽然不会武功,但是她和江湖中人过往甚密,因此也更加清楚地知道,它不只是件首饰,它还是个害死人不赔命的恶毒暗器。 传说它是一个手艺精巧的女子为负心汉所设的杀人之物,整个金环为七十二根金丝所缠,机关发动,七十二根金丝破肌透骨,尤其那结花的极细金丝能循血脉攻心,花心一点银白蘸有剧毒,知道机关发动时是什么模样的人都已不在人世。而这痴情环一旦扣上,不到死是拆不下来的,真可谓附骨之蛆,不死不休。 是哪位烈性女子为这名男于扣上了神仙难逃的痴情环?施试眉自认十年来好奇之心已经淡漠,但也不得不承认她此刻稍微有些好奇了起来。遥遥望了一眼楼下的旧衣男子,以她阅人的眼力,此人应不是轻薄之徒。此人眼神清正,倒可能是不解风情的铁石木偶。 “眉娘。”有位红衣女子登上三楼,低声道:“朝廷御史中丞大人微服私访,还请眉娘于小楼相见。” 施试眉微微一怔,“中丞大人?”缓步自回廊边走过,她倦倦地道:“朝廷中人倒少见如此清标的人才,只是青楼一旦缠上了官府,便如这绫罗绸缎遇上了染坊浆水,越缠越见不得人了。” 红衣女子不答,谨慎地跟在施试眉身后,见她一步一扶袖地往里走,一身厌厌红尘的倦意,偏生又是风鬓雾鬓的迤逦。她跟随施试眉也有九年了,自小就跟著她,看着她从“试眉姑娘”变成“眉娘”,看着她一分分地从妩媚化为了倦色,这个女子经历了多少磨难才成为了今天这个样子,只有她红荑最清楚。试眉爱过了很多次,却没有一个男子终能及上她的高处,纵是眉娘她引得多少男子翘首以盼,却投有人能够真正接触她的寂寞,她的孤独。 眉娘她太超拔了,她看破了很多东西,所以注定会失去更多的东西,她比大多数人都超脱,所以能让她眷恋的人也就那么近乎役有得少。像眉娘这样的人,不但没有情人、丈夫,甚至连朋友都没有。很少有人能理解她的心境,当她一个人酌酒的时候,她的心里究竟想些什么?没有人了解,也就没有知己,没有朋友,没有情人,什么都没有。 如果有人能理解眉娘,那该有多好?红荑默默地跟着施试眉往小楼走去。百桃堂本就是众目睽睽之所,麻烦日日不断,今日又扯上了当朝御史中丞大人,眉娘眼中的倦意又要添上三分了,她一直刻意避免和官府往来,避到今日终是避不过去了。 施试眉走人小楼悦客堂,里头负手站着的正是刚才进门的那位男子,背影颀长而微显瘦弱,书卷气甚浓。试眉倚门浅笑:“中丞大人,我百桃堂气度如何?大人贵为从三品重臣,人我百桃堂,施试眉甚感荣幸。” “堂堂正气。”负手背她而立的男子答道,声音清越,没有她想象的低沉,却显得颇为年轻,比他的气质要稍微“脆”了一些。 施试眉挥手要红荑敬茶,慢慢走到悦客堂正中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大人微服到此,可是我百桃堂有什么违法犯忌、窝藏逃犯、欠缴官税或是杀人放火的事儿?”她盈盈浅笑,“若是有,大人不妨直说。” 旧衣男子缓缓回身,施试眉低眉的瞬间已经看清,这男子容貌文秀如女子,看似文弱纤瘦,但全身透着一股正烈之气。她很少见正气的人物,自诩正气的人往往鄙夷青楼。而真正正气的人往往死得很早,有这等正气的人……她并不特别欣赏,但是她有敬意。如果有酒,她会自斟一杯以庆幸自己见到了圣人。 “百桃堂并未犯法。”那旧衣男子抱拳以礼,居然自己泰然在椅子上坐下。这让她有点吃惊,她并未邀坐,她也从来不喜欢和人对坐。只听他道:“聿修听闻百桃堂内试眉姑娘芳名远播,今日私服而来井非为了公事,只是想见姑娘一面而已。” 施试眉惊讶,她倦倦地支颔,定定地看着这个自称“聿修”的朝官他整襟正坐。毫不回避地让她这么看着,只是目光并不与她交汇。 过了一阵子,施试眉悠悠地叹了口气,“若是十年之前,有如此男子说要见我,我会高兴的。”言下似有遗撼,她又道:“即便不是出于真心想见。” 聿修微微一笑,还未说话,试眉回眸看了他一眼道:“既然不是为了公事,施试眉也就懒称‘大人’二字。在聿公子眼中只怕是红颜如白骨、倾城如粪土,施试眉纵然貌若天仙,公子也是当做无盐。”她淡淡一笑,“何况如今人老珠黄,早已不施脂粉,公子犹言闻名而来,不是让施试眉徒生伤感?” 聿修这才看了她一眼,他方才一直没有正眼看她,“不错,姑娘所言甚是。聿修所言不实,有此向姑娘道歉了。” 施试眉以衣袖轻拂落于衣裳上的檀香飞灰,似作不闻,也似她听见了只是倦于回答。由此人三两句话她就清楚,这是个性情谨慎、极度认真的男人。她不欣赏这种人,有些怕了这些人的认真。有些事太认真的话,特别容易受伤害。她也认真过,不过如今早已忘了对一件事或一个人认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聿修因私事造访,以官职相邀,实是形势所迫、逼于无奈。”聿修继续道,“在下有一友人,重伤垂危,他倾慕姑娘芳名多年,临死之前想见姑娘一面以圆多年夙愿。不知姑娘是否允可?” 施试眉悠悠一叹,看了他一眼,“我若说不答应,聿修公子可会绑了我去?”她开着玩笑,听闻到别人的生死痴情,她依然玩笑,而且玩笑得有点恶意。 聿修淡淡地道:“姑娘若是不愿意,聿修不会强求。但是……”他的态度一直都很认真,明知施试眉在玩笑,他仍答得认真,“恐怕会有他人下手,当真绑了姑娘前去。” 施试眉盈盈浅笑,“如此说,我还是跟随聿修公子前去,比较安全了?”她缓缓负袖站起,在堂内转了一圈,抬头看窗外空中的乌云,好似快要下雨了。 “那个人……”她轻声说,“是十年前……见过我的吧?” 她的语调悠悠,聿修谨慎的眼神微微浮动了一下,“我不知道。” 施试眉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回答,微微叹了一声“仍然叫我姑娘的,也只有十年前的故人了。” 聿修闭上了眼睛,仍然不答。 突然他听到她笑了,“你好像很不喜欢听叹气。” 聿修微微整起了眉头,他淡淡地答:“每个人都有些不喜欢的事情。” 施试眉回身看了一眼聿修手腕上的痴情环,没再说什么,只是自发髻上拔下木梳梳了几下散发,“锦绣鸳鸯衾,富贵芙蓉鸟。只道是暖被井榻睡鸳鸯,碧莲塘里长并蒂,怎知它玉簪横里打芙蓉,相思林里一场空。你怨我清泪长流不知功名利禄那个消磨多少风骨,我哭你薄情到底终是金玉满堂那个胜我十分音容。又或是、我一生情赴你生死火,泪泪为君伤奈何。终古是痴情女子负心汉,纵金环能锁千钟血,亦不见绿柳楼头总空空?”她漫声这么随意地唱着。红荑端了茶上来,听到后有些错愕,眉娘……已经好多年没有唱过曲了。 红荑把茶端到门口,正好听见那位中丞大人淡淡地赞了一句:“试眉姑娘好才华,自度之曲、出口成章。” “大人请用茶。”红荑把茶水端了过去,心下对这位无甚表情的男子有了些许好感——他似乎听得懂眉娘的曲,至少他知道眉娘的才华,不像那些附庸风雅的士大夫们,只看得到眉娘的倦意。 施试眉只是那么倦倦地笑着,“聿修公子也好才华,施试眉似是输了公子一等。” 红荑愕然不解,这两个人在悦客堂里斗法不成?她知道眉娘自负成性,一世傲骨,能让眉娘说出“输了”二字。可真是千难万难。 聿修淡淡地回答:“不,姑娘所言确是,只是……”他微微一顿,“只是聿修……” “叫我眉娘吧。”施试眉打断了他的话,仍是那样倦倦地笑,“我随你去见人。” 聿修看了她一眼。眼神甚是奇异,“如此……谢过姑娘了。” 红荑自是浑然不解,不知这两个人在打什么哑谜。原来,刚才施试眉于不经意之间突然唱出“终古是痴情女子负心汉,纵金环能锁千钟血,亦不见绿柳楼头总空空?”那是她串唱了痴情环的寓意聿修居然一点神色不变,这让她有些开始欣赏起这个人来了。人有痛苦之事自是难免,但只能于不使挂怀之时全然不挂怀,那就需要极清醒的神志和极强韧的毅力。 施试眉自认做不到,她只是个很普通的女人,普通得甚至觉得沉浸在伤感里很有情调。她也不讨厌伤感的感觉。偶尔也会就着那感觉下酒,自悲自乐。她看得破痴情,却做不到无情,因为她更是个很缠绵的女人。而这个男子,他显然毫无情调,他不能欣赏和享受伤感,因为他太认真。他不可能豁达,但是他用无上的毅力和忍耐,用他的清醒和理智非常“笨拙”地处理他过往的伤痕。 真是个……天真的男人。施试眉释然浅笑,她不怕随着他走,这个人对于他所做的任何事都会负担责任,只要他说了要她跟着他走,他就会认真谨慎地保护她周全——除非他死!她看得很清楚,聿修——就是这样的人。 ※ ※ ※ 百桃堂外,施试眉随聿修上了马车。 “城郊流杯亭”他简单地说。 车夫的目光仍留在施试眉身上没有转回来。百桃堂的眉娘呀,见了她才知什么是见则倾城的女人,即使是不懂什么叫“缱倦”的贩夫走卒也是一样。 惟一丝毫不为她所动的,就只有身边这个男子。 他可能觉得她很有才华,但是并不觉得她美。施试眉知道,有种人特别死心眼,也许一世只认定一个东西是好的,当那个东西碎了以后,世上再没有东西比它更好了。她懂得这种感情,她也曾经那样想过。 “聿修公子,你我既已同车,就不必如此拘谨。”她绾了绾头发,“我是青楼女子,不惯和人一板一眼地说话,公子的朋友可是兰陵人士?” “不是。”聿修只回答两个字,看着不断后退的路面街道。 “燕州人士?” “不是。” “幽云人士?” “不是。” 施试眉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那果然……是他。”她没再问,缓缓地呵出一口气,像吐尽了十年的繁华荣辱,最后淡成了柳丝不及的飞灰轻尘。 他又是微微一震。 她微微一笑,他果然对叹息很敏感,“聿修公子,做人有时不必做得如此紧张。”她理着自个衣袖上的镶边,“太紧张的话,什么都放不下、忘不了,会很痛苦的。” 聿修不答。他不是喜欢说话的人,而且他自认没有施试眉的好口才。 “这环儿很漂亮。”施试眉意有所指地淡淡赞美道,“把它扣在你手上的人想必很美。” 聿修还是不答。他的私事,从不对任何人开口。 她并不生气,自说自话:“我在五年之前见过这环儿的主人,是个很温柔的女子。我曾说过这环儿往往带着不幸,她性子太顺和,戴着这凄厉的东西是要犯冲的。”微略掠了掠散落的发丝,她用施试眉特有的萦烟似的味儿问:“她死了吗?” 聿修白皙的脸上缓缓泛起一层红晕,她看得懂,那意思是说,她再自言自语下去,他就不再容忍,就要让她闭嘴了。但是她还是说了下去:“如果不是死了的话,这环儿是不可能从她腕上褪下来的……” 她还没说完,一只手已按在了她的肩上,聿修侧过头不看她,一个字一个字冷冷地说:“试眉姑娘,请自重。” 施试眉只当没听见,接下去絮絮地说:“她还那么年轻,比我小了几岁,是个全然不懂得人世苦楚的傻姑娘,有一身好武功、一腔温柔、一身白衣,就以为……” “不要说了!”聿修按在她肩头的手缓缓施加了一分力量,“试眉姑娘,我已经听够了。” “就以为一定可以……为人所爱。”施试眉眉头也不皱一下,聿修在她肩头这一压,可能连一头马都要嘶鸣,她却全然当做什么都没有。顿了一顿,她甚至盈盈浅笑,“聿修公子你说是不是?” 她不痛吗?聿修冷冷地看着手下笑意如烟的女子,“你说得太多了。” 施试眉扬了杨眉,她很少这么扬眉,这一扬却有几分锐气,让她整个人一亮,“这些事即使我不说,公子也不会忘记的,不是么?” 她这一亮眼的锐气和着她的倦意扑面而来,聿修居然觉得无言以对,只有闭嘴默然。 “施试眉向来不懂得看人脸色。”她倦倦地说,“聿修公子。”她反手握住他按在她肩上的手,“生而为人,必历经七伤六苦,七情六欲。最可怕和最令人讨厌的,是自己不能放过自己,自己不能面对惨淡的过往。你会觉得痛苦,觉得我惹人讨厌,是因为你不能面对那个‘令她死去的自己’。”她一手挽起散落的长发,淡淡地吐出一口气,“放下吧,她已经死了,你再折磨你自己,她也不会知道的。” 聿修按在她肩上的手缓缓松开,她先行放手,自袖中取出镜子径自梳头,就似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你不痛吗?”他就似没有听见她刚才说的一大段话,冷冷地问。 她的发髻重理了一半,闻言漫不经心地回答:“施试眉曾经历尽大内三十六酷刑,也从未喊过一声痛。” 大内三十六酷刑?聿修皱眉,“为什么?” “为什么?”她诧异,“什么为什么?”问完了之后恍然,她浅笑,“因为我把大理寺管牢房的衙役从百桃堂里撵了出去。” “他做了什么?” “他调戏我堂子里的姑娘,我百桃堂只待客人,不伺候禽兽。”施试眉绾好了左半边的发髻,对着镜子照了照,“结果隔天就找了我去大理寺大牢,关了个三天三夜。” 居然有这等事情!他沉下了脸,冷冷地问:“是哪个衙役?什么名字?” “忘了。”施试眉盈盈地笑了,“你心疼了?” “大宋之下,并非没有王法。”聿修避开她的目光,“我掌管律法,岂容宵小之辈欺凌无罪之人?” “你太认真了。”施试眉叹息,“若人人像你一般事事当真,件件区分责任正义、衡量有否道理,这世上自尽的人可就多了。你就不能宽容一点,别对别人、对自己都那么严苛,会快乐很多的。”她绾好了发髻,收起小铜镜,“别试图逼着自己做圣人,你会逼死自己,要不然就会逼死别人。” 她是意有所指,聿修不知是否听进人去了,又冷冷地问:“你是不懂得叫痛的吗?” 施试眉坐定了看着他,“叫痛的话,会有人来救我吗?” 聿修沉默。 “何况我有个更重要的理由。”她笑,“我特别死要面子。” 聿修又沉默了一阵,然后说:“我特别讨厌喜欢教训人的女人。” “是吗?”施试眉又叹了口气,“那可真不好。”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谈谈说说之间,马车已然出了城,来到了城郊流杯亭。 第二章 江南旧客 流杯亭内,有人正在吹箫。 箫声微弱,若断若续,显然吹箫人中气不足,但他还是坚持吹下去。 吹的是一首《醉落魄》。 亭内还有几个人陪着他,却无人敢打搅他吹箫。 施试眉缓缓走下马车,这个人的箫声她记得。 十年之前,这个人的箫曾经让她在风雨之中苦等一月有余,他曾经带着她游遍江南名山大川,他吹箫她唱曲,那五个月欢乐的时光……纵然是神仙也没有她快乐吧?只是五个月之后他告诉她他的孩子出世了,他必须回去陪伴家中的妻儿。在她千万分愕然的目光中他对她说对不起,此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她连表示愤怒的机会都没有,这个人就已经从她面前消失了。 是他…… 聿修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这个要他“凡事别那么当真”的女人,她似乎有点困惑惘然,随即却又浅浅一笑,扶云水袖一般往亭子里走去了。她没有一点迟疑,一点都没有,这让他微微震动了一下。 亭中站着两位中年人,一位夫人,和一个大约九岁的孩童。 这亭子里倚躺着的是江南第一箫客,韩筠。身为江南几位极得人心的武林大儒之一,有谁会猜到他重伤弥留之际最后一个要求,竟是想一见开封第一名妓?他近十年来洁身自好,人品多为人称赞,若是被人知晓他这最后的心愿,恐怕他的一世清名将毁于一旦。韩家家人在确定韩筠已然无救之后,急赶开封,拜托聿修代为邀请。只因韩家人都知道聿修与韩筠有过一面之缘,而他又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再合适不过了。 这就是“百桃堂内第一人”?韩家夫人自从施试眉从马车上下来,就一直盯着她,直至她缓步走进亭子。那衣裳、云鬓、浅笑、容貌……她也不得不承认这女子有股异于常人的美,不是她所想象的烟花女子。 “试眉……”依靠在亭柱上的韩筠缓缓放下长箫,怔怔地看着这十年不见的俏佳人,“你……还是老样子。” 施试眉伸过手去握住他的箫管,“韩大哥。”她一点没有哀伤凄然的神色,“好久不见了。” “试眉……对不起……”韩筠挣着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对不起……十年了,我一直想说……” “你是对不起我。”施试眉笑了笑,“我恨过你,”她把箫管从韩筠手里拔了出来,“你骗了我,我恨过你,我们就扯平了好不好?你要对得起的从来就不是我,而是你的夫人你的孩子,所以就算你觉得对不起我,你也是没有错的。”她把那箫管反手“啪”的一声搭到了韩夫人手里,“韩大哥,对不起试眉的人不少,试眉辜负的人也很多。人生一世谁能真不伤人、害人、骗人?但为何我们犹能自知自负地活着却不觉得自己该死?”她倦倦一笑,“因为至少我们对得起对应该对得起的人,不是吗?” 她这样说,韩筠为之精神一震,韩家几个人都有些动容,本来对这女子满怀敌意,此刻却无端消除了一半。 “试眉……”韩筠陡然挣扎起来抓住她的手,“韩筠此生只欠你一个,十年来百桃堂内第一人芳名满江湖,试眉你不知我有多惭愧多怨恨自己……”他咳出了一口血,“咳咳,如果有来生……韩筠为你……”他没说下去,一口气哽在咽喉里说不出来,眼见就要就此而去。 施试眉至此也不禁花容失色,“韩大哥!” 韩夫人变色哀呼一声:“筠郎!” “爹爹!”韩筠的孩子也扑了过来。 但一只手比他们快了数倍,聿修一手点正韩筠颈后“大椎穴”,那是人身死穴之一。 韩夫人尖叫一声:“你干什么?你还我筠郎命来!”就要扑上去和聿修拼命。 施试眉眼见不对一把从背后抱住了她,“韩夫人使不得!” 韩夫人武功却不弱,一把把施试眉甩开了去,但这稍微一顿,她自己也已经清醒,聿修是在救人,而不是在杀死韩筠。 施试眉被她一手摔了出去撞在流杯亭的亭柱上,她整了整衣裳,姿态美好地站了起来,绾了绾头发,就当没发生过这件事。 聿修为韩筠注入真气,却没有闭眼。他的武功修为号称朝内第一,在江湖上只怕也是数一数二,只是他并非江湖人物所以少有人知,以他来为韩筠注人真气自然游刃有余。过了一阵子,他的指尖离开韩筠的后颈,默不作声,负手而立。 “咳咳……”韩筠一阵急咳,突然吐出了一口沾满粘液的紫血,呼吸大为畅通,已然无救的内伤似乎痊愈了一半。他喘息着惊愕之极地看着聿修,他和聿修曾有一面之缘,那是两年前聿修江湖追凶时的偶然相遇,他全然不知这位冷面严肃的朝官有这样惊人的内功修为。他这内伤据说只有归隐江湖多年的几位前辈高人才能治愈,聿修这一指虽然不能治愈他的伤,但却保住了他的命。 “筠郎!”韩夫人扑过来放声大哭,孩子也扑过来放声大哭,两位中年人过来为韩筠把脉,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施试眉拂了拂衣袖,悠悠叹了口气,居然转身,施施然出亭而去。 ※ ※ ※ “试眉姑娘。”聿修跟在她身边,和她一起缓步往外走。 “什么事?”施试眉挽发嫣然。 “你不留下?”聿修唇边一点笑意。 “我留下?”施试眉倦然扫了他一眼,“我留下做什么?” “你爱过他的,不是么?”聿修淡淡地道。 “爱过,不过我是个忘性很大的人。”施试眉举袖遮住天光看了一下天色,“我不能永远抓住一些东西不放,我会忘记的。” “能忘的话,何尝不是一种幸运?”聿修居然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施试眉又扫了他一眼,问:“不讨厌我了?” “讨厌过,不过忘记了。”聿修淡淡地答。 她忍不住笑了,把袖中的木梳插上发髻,“孺子可教。”转眼间她又想起了一些什么,“对了,你一早知道韩大哥的伤不是无救,对不对?” “不错。”聿修回答。 “那为何不先救他?平白让人担心了一阵。”她和他已经远离了流杯亭,听不见里头喜极而泣的声音。“他若有救的话,你会来吗?”聿修淡淡地答。 施试眉倒是怔了一下,失笑嫣然,“我本以为你是不会用心机的男人,原来你也是个深藏不露的角色。”她浅笑,“认真的男人不等于笨,我可要好好记住了。” 聿修不答,只唇边挂着丝微笑。 “你和韩大哥是什么交情?怎会为了他这样尽心尽力?”她和他往官道去找马车回城内,边走边问道。 “一面之缘。”聿修回答。 “你一定要人问一句才会答一句吗?”她轻笑,“像你这样的男人,若是有姑娘喜欢上你,当真是前世的冤孽了。” 聿修突然停了下来,施试眉有些意外,“怎么了?” “喜欢上我,真的是件不幸的事?”他突然很认真地问。 她怔然,随即盈盈浅笑,“那当然。你既不懂得温柔体贴,又寡言少语,表情又木讷,你心里想的事儿,多数人都是看不出来的。”她笑得有些俏皮,“喜欢上一个木雕石砌的人偶,无论有多伤心多失落多想念,或者多为你担心为你牵挂,你也一点都感受不到啊。既猜不透你的想法,又无法让你感动,惟一的结果……”她看了一眼他腕上的痴情环,“只能是这样了。” “我不是……”聿修默然。 “你不是不会被感动,你只是没有说,对不对?”施试眉笑了,“就是这样没有说出口,所以爱上你真的很不幸。”她站在道边和他一起看着开封城外的夕阳,“女人是很脆弱的,从某些方面来说。你不能要求她们能够完全了解你的心,相爱是两个人的事,需要两个人一起努力,只要有一个人不愿努力下去,另一个人无论怎样坚持都没有用。”她悠悠叹了口气。 “你很喜欢叹气。”聿修淡淡地道。 “而你很不喜欢叹息。”施试眉低笑,“澹月是个喜欢叹气的女人吧?” 她所说的“澹月”正是给聿修扣上痴情环的女子。聿修默然,过了一阵子,他说:“嗯。” “喜欢叹气的女人也许都很多情。”施试眉说,“热情、容易受伤,还有些偏激和自以为是。”摸了一下发髻,她很喜欢整理她的头发,“我年轻的时候也曾是那样的女人,能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吗?也许我可以告诉你,她在给你扣上金环的时候,是不是恨你的。” “你年轻的时候?”聿修顿了一顿,他居然当真说了,“她……她……”他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施试眉及时帮他加了一句,“她很爱你。” “……她在江湖上追踪了我半年,从我去办案的平乡一路追踪到了开封。”聿修终于接了下去,“她每日都在我府邸门前等我,只求每日见我一面,我……我……”他迟疑了一下,“我很不忍。” 施试眉安静地听着,闻言眨了眨眼,微微一笑,“那又如何?” “我让她入府暂住,直至她对我死心离开。”聿修回答。 施试眉“嗯”了一声,“然后呢?” “后来……”聿修默然了一阵,“她在我府内住了三个月,刚开始她很温顺,但……” “但后来她埋怨你无情。”施试眉笑了笑。 “不错……”聿修长吸了一口气,“有一日我从朝里回来,她在我面前举刃自尽。我扶起她的时候,她在我手上扣下金环。” “她说了什么?她——必然说了些什么吧?”施试眉又在叹息。 “她说……爱上我是件不幸的事。”聿修缓缓地说,闭嘴之后神色肃然,夕阳之光如此璀璨,映出了这名端肃男子身上罕有的落莫和如水的寂寥。 施试眉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聿修,奇异的目光让他不自然地侧过头去,“怎么?” “你真是个害死人不赔命的男人。”她叹息:“你知道你自己爱不爱她吗?” 聿修闭嘴默然。 “你不爱她。”施试眉道,“你给了她怜悯,她却当做了爱情。你……为什么要让她人府呢?”她眼中的倦色浓了三分,“你若更无情一点,对她来说才是幸运。澹月是个很痴很单纯的女子,她不能容忍她得不到你的注意,她以为你们是相爱的,所以才会埋怨你,才会对你绝望,你……”她摇了摇头,“你该死。” 聿修脸色有些白,但仍旧默然。 “但她是不恨你的。”施试眉慢慢地说,“她说爱上你是件不幸的事,她只怪她自己,并没有恨你。”她倦倦的眼色看着如血的夕阳,“就像我对韩筠一样,也许有些时候是相互怨恨的,但是因为曾经真的爱他,所以无论他对我如何,我都会原谅他。”她抬头看了聿修一眼,“我想澹月和我一样,不管你是如何对她,她都不会真的恨你,因为她那么认真地……喜欢你。” “是我逼死了她?”聿修有丝苦笑。 “不,是她自己逼死了自己。”施试眉眼中倦色更浓,“她可以不死的,只是她太脆弱。” 一阵长久的沉默,聿修长长吐出一口气,“试眉姑娘,今日多谢你了。” “叫我眉娘吧,‘姑娘’二字早已不适合我了。”施试眉盈盈一笑,“年轻的女孩才称姑娘,我是风尘楼里年老色衰的姑婆,看见了姑娘们都觉得自己老了。” “眉娘……”聿修不善言辞,顿了一顿,“我并不觉得你老,眉娘芳龄?” “二十六了。”施试眉挽了挽额边散发,“换了是好人家的女儿,早已儿女成群。”她抿嘴笑,“我是没那个福气。” “二十六怎能算老?”聿修淡淡地道,“我有个朋友,今年也二十六了,还是一样四处胡闹不做正经事,看着比十六的孩子还小。”他说的自然是开封第一大少爷圣香。 施试眉已然笑了,“我怎能和圣香少爷比?” 聿修有些诧异,“你认识圣香?” 施试眉嫣然,“圣香少爷常到我们那里画画。” “画画?他经常跑到百桃堂画画?”这档子事聿修也是第一次听说,诧然之余有些好笑,“赵丞相要是知道了他那宝贝公子居然经常上青楼画画,恐怕圣香又要下江湖远行了。” “那可不,圣香少爷的美人图画得真不错,”施试眉说起圣香就吃吃地笑,“聿修公子若是有闲,不如去百桃堂边巷子里张望,那里有摊‘十美图’画谱,是圣香少爷没事画了送给巷子里没钱读书的肖相公卖钱的,生意兴隆啊。” “圣香做事,总令我羡慕。”聿修淡淡一笑,“他是个囫囵界里的自在人,不是人人都有他那福气。” 施试眉又叹了口气,“那可不是?我们只是俗人,圣香少爷……”她微微一笑,“他是真无情真洒脱,常人不能做到的。话说多了,马车也来了。聿修公子我们回城吧。”她举手略略一挥,远远的那马车不知怎么就看见了,径直往这边奔来。 她……在夕阳下的影子也是倦人的吧?聿修看着她独立于夕阳之下长裙衣袂微飘的身姿,那略带黯淡之色的灰紫长裙,金褐色的湘绣团花,虽说是青楼女子总带妩媚之态,但这个女子……说她妩媚,却又带了孤独遥望的寂寥倦色。她和大多数女人都不同,说她俗气普通,她分明显得清拔孤傲;说她清高,她又厌厌倦倦显得她也只是个女人。她不特别张扬,只在她自己的那个地方特别的傲——她是解人的,也许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女子能比她更解人。看得破人心、看得破世情,这就是施试眉的傲,只是这傲,傲得是多少痛苦的沉淀和多少知音难求的寂寞? 她能解天下人,但谁又能解她? 马车转眼即到,施试眉径自登车,居然还哼着小曲,就似她今日是出来游玩一般。 “眉娘。”聿修突然开口叫了她一声。 “嗯?”施试眉已登车而上,不禁撩开帘子讶然道:“什么事?” 聿修有些迟疑,但终是递给她一方帕子,“你……”他到底是不善言辞,顿了一顿,只能捋开她的衣袖,把帕子按在她手肘的伤口上。 那是她被韩夫人摔出去的时候撞的,她是个从不叫痛的女人,她只当做没有发生,伤口藏在衣袖里谁也瞧不见,“我自个都不知道伤在哪里。”她一笑嫣然,“有中丞大人给我疗伤,眉娘荣幸之极。” “回去时记得上药。”他谨慎交待。 “知道、知道,上车了,再晚城门关了,朝里若传聿修大人和我这百桃堂的青楼女子在外留宿可就不好了。”她拉着他上车,“快上来。” 他从不喜欢被人碰触,但不知为何虽身不由己地被她拉了上去,竟一点没有感觉到不悦。看着她神色自若的样子,不知为何就忍不住想要多听她说话,想要多了解她一点。试眉啊试眉,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 ※ ※ 日暮回府的时候,那经常上青楼画画的开封第一大少爷圣香少爷正在府里等他,面前各色零食的残骸已经铺了一桌,见他才回来,圣香白了他一眼,“聿修大人上哪里办案去了?现在已经什么时辰了?人家的爹生日,请帖早发了,你也收下了,居然到现在才回来?这下好了,等我现在拉你去我家,寿宴已经吃了一半。”他拿着双夹五香豆干的筷子往桌上一拍,“你说怎么办?” 聿修只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若真想吃寿宴就不会来了,上我这找了借口逃离你家里多少达官贵人?丞相的寿辰我早递了帖子说今日有事不能过去,我不信你不知道。” 圣香笑吟吟地坐在聿修常坐的椅子上,“你如果能不这么了解我,我会更喜欢你的。”边说边把葡萄一一剥皮,考验自己剥皮不沾湿手指,单凭指尖若有若无的一点真力来剥皮,自己和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我一点也不了解你。”聿修进门就拿起府里总管给他整理好的文书来看,“听说你最近常去百桃堂?”他不太赞成地说,“若是给丞相知道了……” “哇——”圣香一声惨叫,玲珑剔透的一双黑眸睁得老大,“聿修你都快成神了,神出鬼没,连我去百桃堂你也知道?你太可怕了!”他一边惨叫一边拍案,凑近了聿修,突然之间,“咦?”他动了动他可爱的鼻子,“香味?” 聿修微微一震,有些不太自然地避开了圣香的接近。他从来都不喜欢人靠近,不管是多么熟的朋友都一样,即使是圣香这么喜欢“动手动脚”的人,他也几乎从不让他近身。 “等一下!”圣香大少爷认真起来想要从某一个人身上嗅出一点什么可是神仙也难逃的,聿修一闪,他就如影随形地跟上,反正圣香大少爷自认轻功天下无双——最近练的,所以他绝不轻易放弃。 聿修被他一扑,有些意外,圣香的轻身功夫大有长进,这一扑居然罩了他身前三方退路。他不想和圣香动手,脸上闪过一层愠色,“圣香!” 但圣香可没想过他会突然住手,他本算好了聿修后退至门口,他就要绕道门口去拦住他,结果聿修突然停住,挡住了他本来以为有的空当,圣香只得拔空倒退,以免和聿修撞在一起。 聿修脸色一变,圣香临空倒退的身法固然应变神速,但是他的身后是大堂挂了开封地图的木墙,那墙上不下数十枚固定地图的铁钉——圣香若是一下撞了上去,这爱惜容貌怕痛怕死的大少爷背上可能就要成马蜂窝了,他一想到圣香的哀号和长期叫苦连天的埋怨以及那些永远说不完的闲话就头痛。他掠身过去,一捞一抱,把这胡闹的大少爷在变成马蜂“背”之前给截了下来,冷冷地说:“少胡闹了。” 圣香陡然落在聿修怀里,他从六岁起就有“聿修抱”的夙愿,二十年来一直没有成功过,他才不管此刻突然被他一把截住是为了什么。笑眯眯的,双手搂住聿修不放,嗅了嗅聿修身上,“果然是你香。” 聿修的脾气远没有容隐冷静,被他这么一抱极为不耐,“放手!” “是你先抱我的。”圣香还是笑眯眯地在他身上嗅嗅,“真奇怪,你身上有股女人的味道,难道你刚才出去私会?”他放开聿修,这人铁石心肠木偶一个,抱起来一点不舒服,还是通微或者容隐好,通微是香的、容隐是宠他的,抱起来比较好玩。 “我是为了救你。”聿修简单地解释,不想再和这位大少爷胡搅蛮缠下去,一则说不过他,二则可能自己会气死,“你若只是不想回府,就好好在这里坐,不要胡闹。” “我哪有在胡闹?”圣香瞪大眼睛,“我说的是事实,是事实!你身上明明就有女人的味道,是雪玉堂衣裳的红蓼香……你真的和女人私会去了?”他一拍手,指着聿修的鼻子,“你肯定和女人私会去了。” 聿修被他这么一指一时答不上话,只好皱眉低头看自己的文书,全作充耳不闻。 “让我来猜一猜。”圣香笑吟吟地指着他衣角的少许胭脂,“这是百桃堂特制的‘落叶黄’,色泽和街上卖的都不一样。”从袖子里翻出折扇在指间转了转,他用折扇指着聿修手背上淡淡的一痕红色,“这是长指甲紧握的痕迹吧?你和百桃堂的哪位姑娘幽会去了?嗯……不是红荑、就是眉娘!” “圣香少爷不猜则矣,逢猜必中。”聿修淡淡地讽刺,“如无把握,你是断不会说出口的。”赞归赞,他依然看他的公文,也不回答是红荑还是眉娘。 圣香缩了缩脖子,“你在赞我还是骂我?” “赞你。”聿修简单地回答两个字,让圣香没趣地挥挥袖子,“不好玩,我明儿上百桃堂问问不就知道了?有啥要神秘的?还是你觉得青楼女子……” “青楼女子也是人,”聿修冷冷地打断他,“而且多半过得比我们更实在更懂人情。” 圣香歪着头笑吟吟地看着他,“你今天见的一定是眉娘。” 聿修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那又如何?” “百桃堂内第一人,如何?”圣香眨眨眼。 “她很好。”对于聿修来说,如此回答,已经是极限了。圣香咬着唇笑,想着明日画张眉娘的图画卖给聿修,不知他买是不买?如果不买的话也要乘他不注意裱糊在他书房里。 第三章 夜火 和聿修一段偶遇转瞬也过去数十日了。自那日分开之后就没再见过面,施试眉在百桃堂羽觞楼楼顶自斟自酌,一个人喝酒。 月色清明、清寒、清碎。 自羽觞楼头望下,百桃堂内灯火处处,暗暗的笑声宴语隐隐传来,不知今日多少男儿迷醉在温柔女子的情怀中?她拿着眉笔自个给自个画眉,对着杯中的影儿,画了自个瞧着,随即又用罗帕沽湿了酒抹了去,依然是素眉不扫。 画与谁看呢? 又曾画过与谁看呢? 那些看过她春山眉的人,又都在哪里呢? 倦倦地笑了,偶然想起来数十日前那认真的男人。她想,假如画与他看的话,就算是分离十年二十年,他也不会忘记的吧?认真得什么都不能忘记、什么都坚持坚忍地做着的男人,他活得好累。 “分携如昨,人生到处萍漂泊,偶然相聚还离索,多愁多病,须信从来错。”她把罗帕缠绕在指上,漫声唱与自己听,“樽前笑休辞却,天涯同是伤沦落,故山犹负平生约……” “不望峨媚,不须长羡归飞鹤。”有人缓缓接口。 施试眉讶然,这羽觞楼头素来只有她一人能上,她不喜人打搅,一向遣散陪在身边的姑娘们,有时都无人知晓她在这里饮酒,这个人居然似乎在这里已经站了不少时候了。她抿嘴嫣然一笑,“是你?我还以为今生今世绝不可能再见聿修大人一面了。”她刚才唱的《醉落魄》,是想起了韩筠为她吹的曲儿,最后一句是“西望峨媚,长羡归飞鹤。”那是有些黯然神伤,身世凄凉而感慨出世成仙的人的超脱了。她随口唱,这端正认真的男人居然知道她唱的哪一曲,居然还接了口,让她十分的意外。 “今日无事……”聿修解释了半句,便没再说下去。 施试眉倒是笑了,“中丞大人无事,夜闯青楼烟花之地,不怕让人参上一本,说你品行不端,好色成性?”她身前只一桌一椅,无处请聿修坐,所以她站了起来,自斟一杯,“大人请。” “聿修不为公事而来,眉娘不必称大人。”聿修自个来了却有些尴尬,接了酒杯,那酒杯上犹沽着施试眉的幽香,他拿在手里,饮也不是,不饮也不是。 施试眉却似就为了刁难他,笑吟吟地站着看他,微微挽了挽散落的发丝,“你是来看我的吗?” 聿修闭嘴不答。 “你不说话,人家怎么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她盈盈地笑,“你不说话,我可要乱猜了。”转了个身,她打开酒壶浅呷了一口,“你不是喜欢上我了吧?” 聿修微微一震,还是闭嘴不答。 施试眉横扫了他一眼,小小地吐了口气,道:“败给你了,是路过我这里,见了什么不寻常的事跟了进来吧?和你调情,当真是天下最无趣的事。”她用罗帕给自己扇了扇风,“说吧,你见了什么怪事让你追进来?” “一团烟火。”聿修脸上的红晕这才缓缓散去,幸好夜色深沉,施试眉也瞧不见,“我瞧见百桃堂内有一团烟火绕了几圈,那烟火颜色偏白,不像游戏之物。”他望了足下所站的羽觞楼一眼,“就在这阁楼四周。” 施试眉叹了口气,“我还当你是诚心来看我的,果然是个铁面冷心的木头人。”她埋怨了一句,随之一笑,“你上了来,见了我一个人喝酒,就没一下惊扰了我,是么?” 聿修闭嘴。 “什么都不说没有人会感激你的。”她盈盈浅笑,“你的体贴,也只到这种程度,要欣赏还真不容易啊。”她纯是调笑,斜眼瞥着他手里的酒杯,“为什么不喝?嫌我脏么?” 聿修顿了一顿,只得举杯一饮而尽。那杯上一缕淡淡幽香,非关胭脂花粉,却是一丝连绵如缕的倦意,饮了下去使他心中一阵不可名状的骚动,让他想一口气自心底深处呵了出来。不知这异样的烦躁是什么样的感觉,他握着酒杯沉默,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只手轻轻拿走了他手里的酒杯,她浑不在意地自斟,举杯看着杯中的月影,“你看见的烟花,真的是在这羽觞楼四周?” 谈及正事,聿修比让他饮酒要机敏百倍,举袖指向羽觞楼四角,“正东、偏南、西北角,还有二楼栏杆之上,都有烟花似的白光缓缓移过,那样子不像活人所为。” “那莫不是百桃堂见鬼了?”施试眉玩笑,“我就说我常一个人在这里等着,怎也不见个鬼影?今日终于有幸能见见真鬼是什么样子。” “不是鬼。”聿修说。 “你怎么知道?”施试眉巧笑,“你见过鬼?” “见过。”他答。 她不禁错愕了一下,吐了吐舌头,喝了口酒,“这人世怪事多了,居然当真有鬼。”顿了一顿,她理了理衣裳,“你到楼顶之前,这阁楼里的东西都查过了吧?”她抿嘴笑,她了解聿修,“可有什么异常?” 聿修摇头,突然说了一句:“眉娘……” “什么?”没想过他会自己开口,施试眉回眸浅笑,“有事?” “你……”他又沉默了一阵,要他说几句不是关于朝局政事、奇案律法的言语当真很难,“你不必羡慕苏先生。” 她怔了一下,真的讶然了。所谓“苏先生”,是她刚才唱的曲儿里的典故,也正是随鹤西去的仙人,他想说什么?想说她不必羡慕神仙境界?“为什么?” 他不善言辞,只是沉默。 他总要她去猜测他在想什么吗?施试眉又叹息:“你这样不说话我会很累的。”她挽了挽头发,“我老了,不是心思细腻温柔体贴的小姑娘,你不说话,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不必羡慕任何人。”他终于加了一句。 她又愕然了一下,终于有些了然地哑然失笑,“这是……你觉得?” 聿修不答,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说:“你比他好。” 施试眉当真要笑了,这个严谨端庄一点玩笑都不会开的男人,认真得像要告诉她什么惊世骇俗的真理,说了半天,就是为了这句话?她本来很想笑,但他说得如此认真,这让她的笑意到了唇边却没有涌出来。与他四目交视,他的眼清正坚定,绝无丝毫虚伪或者讨好的阴影,那么不可动摇的认真,她渐渐失却了笑意,叹了一声。 他立刻皱起了眉,他果然不喜欢人叹气。施试眉稍稍走近了两步,伸指去抚平他的眉。叹息的倦意还未散尽,她在月下分明是一抹丽色,但人眼来竟是寂寞如古的孤独。见她伸指而来,他知道这是逾矩,他应该避开,但她眼中有那么重的倦色,他居然没有避开。 她抚平了他的眉,他纵然闭嘴沉默千万年,她也一定听见了他的心跳声。如果说刚才喝酒的时候他只是心乱,此时此刻……纵然是真的木头人也知道什么叫作心动,何况聿修只是默然,他并不笨。 他长得这么文秀,像极腼腆的书生。施试眉的指尖并没有立即离开他的眉。他的呼吸明显因为她这一指紊乱,他的心跳她听见了,这个不解风情的铁面冷心的男子因她而失常,她自然比谁都清楚。这样的温热和心跳,她不是第一次听见、也不是第二次听见,抬起头看着他自持的眼睛,“你……喜欢我吗?”她低声问。 有几人能够抵御施试眉这低眉悄声的询问?何况聿修他……已为她失常,不是吗? 但是他居然还是没有说话。 施试眉的指尖缓缓离开他的眉,“你……真是个无情郎君。”她看着聿修的右手,他握起了拳头,如果刚才她近一步投怀送抱,可能下一步,就是被他一拳打昏在地。微微以指尖笼住额头,就似她微微有些头痛,有些娇怯,有些疲惫,“方才我若是再近一步,你会怎样?” “我不知道。”聿修握拳的手指一根一根松开,他说不清为什么握拳,或许……只是太紧张了。他几乎从来没有感觉过如此紧张,即使是面对大敌面对皇上的时候,他都能坦然自若。 她笼住了额头,以俏然的眼神看着他,随之抿嘴嫣然,“喜欢我吗?” “我不知道。”他没有骗她。 她笑了,放下了手,几缕散发随着她的手指散了下来,“认真的男人真可怕。”停了一下,她缓缓打开酒壶,把里头的酒水映着月色倒洒在羽觞楼头,流动的酒闪闪映着灯光月色,她望在眼里不知是什么神色,“别对我认真,我受不起。” 聿修默然以对,过了一阵子他说:“还是先下楼安全,这楼里不知是否真有变故……”他一句话说了一半,突然之间“彭”的一声爆响,羽觞楼楼宇震动,天摇地晃,一连串刺耳的爆破声,整个楼宇开始倾斜崩塌,砂石飞扬、火光四射。 施试眉蓦然回首,聿修应变神速地飞身斜抱起她脱身而起,在羽觞楼整个倾塌之前疾扑楼前画眉阁,心中灵光一闪:他看见的那“白色烟火”,十有八九是缠绕在羽觞楼外的火药引线。不敢把火药藏于楼内怕人发现,就乘夜色绑于楼外,拉长引线遥遥点火,所以药线缓缓燃烧上去,他远远一瞥就如白色烟花闪了几闪。思虑之间他已然落在画眉阁上,百桃堂的众多姑娘纷纷逃出门外,惊怒交集地看着百桃堂内最高的楼阁被火药所毁,一时间恐惧、震惊、错愕,女人们的尖叫、客人们的奔逃四下惊起,夜里一片辉煌的百桃堂顿时一片紊乱。 “眉娘!眉娘!”在奔逃的客人群中久居百桃堂的姑娘们花容失色,纷纷大喊,施试眉喜欢在羽觞楼上一个人饮酒,谁都知道,这楼塌了下来被炸毁了,眉娘呢?难道眉娘也也…… “眉娘!”红荑奔在最前面,直奔到距离羽觞楼最近的画眉阁,本已经脸色惨白眼角含泪,却见到画眉阁前一个男子横抱着一位紫衣长发的女子,施试眉不但毫发无伤,甚至笑脸盈盈,手里还拿着她那壶酒。酒在楼头一时没有倒完,她倚在聿修怀里自斟一杯,向红荑敬了敬,笑靥如花。 眉娘她……很自信。红荑怔怔地看着她倚在聿修怀里的笑颜,她相信这个人一定会保护她周全,所以她全然不在乎身后倒塌的楼宇有多么危险。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她笑得这么明丽,明丽得让她整个人一亮,连那风尘多年的倦色都一时照没了。困惑地看着怀抱着眉娘的男子,他身形颀长清正,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他谁也没有看,眼里只有眉娘。 这是……什么关系?他不是朝廷大臣、传闻最六亲不认铁石心肠的聿修大人么?是眉娘的恩客?是情人?是……什么?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一阵散乱的马蹄声,官府的人倒来得出奇的快,刹那间人手和马匹俱到,来人居然是开封府尹。他疾马而至,定是事先收到了什么消息,到了羽觞楼前,不禁一阵错愕。 聿修正把施试眉从怀里放下来,陡然一抬头正好与开封府尹目光相触,见他惊愕交集百般不信的表情,他默然。 “聿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开封府尹李大人惊愕之后满脸不悦,“本府接到匿名刀帖,说今日要百桃堂眉娘性命,本府接到刀帖立即赶来,请问聿大人为何在此?”他大为不满,前阵子他的侄儿大理寺主簿因为贪财好色才被聿修手下的谏官参了一本,看在聿修严正清廉的分上自是无人敢说他的御史台参奏得不对,但万万没想到这貌似严谨的“中丞大人”居然深更半夜身在百桃堂,还和开封第一名妓楼挡抱抱混在一起,这……这成何体统? “哗”的一声,聿修右手自袖中抖出一张薄笺,他负手而立,淡淡地问:“府尹大人收到的可是这一种刀帖?” 李大人一怔。聿修抖袖一送,那张纸平平飞至他手上,展开一看,正是和自己手中一模一样的刀帖,上面血红几个大字:“百桃堂眉娘”。名字上两道刀痕破纸,看起来惊目惊心,“聿大人也收到了这种刀帖?”他的嗓门立刻就缓和起来,轻咳了两声,“那个……本府失礼。是聿大人先到一步保住了眉娘的性命?” 聿修不答,冷冷地说:“府尹大人,凶手飞寄刀帖于府尹,府尹大人以为,凶手当真是要眉娘的性命?再如何自负的贼人也不会如此愚蠢,一早把自己的目标说与官府知晓。”他缓步从画眉阁前走向官府的兵马列队,淡淡地道:“眉娘是开封第一名妓,羽觞楼不仅是百桃堂第一高阁,也是开封西城第一高阁。府尹大人和我是掌握开封要案的职官,府尹想,这飞刀帖真正的用意是什么呢?” 李大人一省,失声惊呼:“调虎离山!声东击西!” “不错!”聿修冷冷地说,“所以我御史台无一兵一卒在此,我要他们今夜严阵待命,一旦城中他处有变,立即前往处理。”他的脸色霜寒,一字一字地道,“今夜,必有要案!” 开封府尹脸色阴晴不定,过了一阵子,一挥手,“打道回府,留下十个衙役整理此地残骸,询问情况,其他人与我速速回府。”他调转马头,一拱手,“聿大人,此地暂且拜托你了,本府要回去坐镇开封。” 聿修颔首,“此地灾况已过,我亦不会久留。若是当真有变,我与府尹大人再通消息。” “有劳了。”李大人拱手而去,“聿大人不愧是本朝第一清正,本府方才失言,在此赔罪。”他调马而去,立刻回开封府等候情况变化。 他原来当真是办案来的?红荑目中的疑惑变成了失望,她走过去轻轻拉了拉施试眉,低声唤道:“眉娘。” 施试眉打开了酒壶盖子,将壶内的残酒一饮而尽,嫣然一笑,“看来眉娘今夜称呼‘中丞大人’本是对的,你果然是办案而来。”挽了挽发丝,她浅笑盈盈,“只是骗了我当真以为……你是来看我的。” 聿修不答,过了一阵子他口齿微动,似是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一,是不想打草惊蛇让贼人发觉你已经看穿了他调虎离山之计;二,是想留下等候百桃堂的变故和保护我的安全;三,是当真不想惊扰了我喝酒。对不对?”施试眉问,“中丞大人用心良苦,我不会怪你的。” “我只猜到贼人会在百桃堂制造事端,未曾想到会炸楼,否则……”他又沉默,缓缓摇头。 “否则你就不会瞒我?”施试眉淡淡一笑,“认真的男人不等于笨,也不等于不会骗人,眉娘受教了。”她掠了掠头发,带着红荑缓步往前走,“此地事端已了,眉娘自信可以自保,大人还有要事,不妨先走了吧?这里的砖石瓦砾百桃堂会处理,一切损失与人无关。” 她和袖而去,红荑陪在她身后。她紫灰色裙裙下金褐色的沿花在遍布瓦砾的地上缓缓拖曳,长袖垂了下来,“当啷”一声酒壶丢在了地上,拂袖而去。 四周围观的姑娘们窃窃私语,都看着聿修,叹息之声四起。 他缓缓握起了拳头,她何以什么都能看破?何以被伤害了之后依然有如此出神的倦意?她为何能如此笔直地离开?她不在乎他骗了她? 不……他知道她没有那么冷漠。 她是个缠绵的女人,她自己说的。 喜欢叹气的女人热情、容易受伤、有些偏激和自以为是,她又是那样说的。 她不是没有受伤,只是施试眉的傲,不容许她在他面前露出半点失望,即使也许那失望并不太多,但她必然昂着头拂袖离开。 她从不示弱,从不喊痛,所以仿佛特别地坚强。 一身傲骨、害你一世。眉娘眉娘,我懂了。聿修长长吸了口气,其实你并不是超凡脱俗的仙子,你只是……那么自负、那么自负地不容许自己低头而已。 站了这么一阵,他早已听得仔细,百丈之内再没有潜伏的贼人,百桃堂应该是安全的。默然对着百桃堂众位女子一拱手,他飘身而去。 “眉娘。”红荑跟着她回悦客堂,低声说:“那位中丞大人……” 施试眉坐了下来,缓缓拔下绾发的钗环,“他是忠于职守的好人。” “但是他伤了你的心。”红荑低低地说。 施试眉以木梳慢慢梳着她光滑柔软的长发,“谁让我真信他是来看我的?”她玩笑地自嘲,“太寂寞了,想找个人陪……是我老了,不是他的错。” 第四章 痴情金环 “大人,羽觞楼炸毁的时候,东城发生凶案!”当聿修回到御史台的时候,手下匆匆递过卷宗,“我们已经依照大人的指示事先封了城门,除非凶手能飞天遁地否则不可能逃出开封府。焦汉和汤虎已经先过去发生凶案的柳家胡同看情况,大人……” “我们立刻就去!”聿修一手夺过卷宗,“哗”的一声拂袖走在前面,“通知了府尹大人没有?” “正有人过去传话……但按规定这出奇的案子是咱们管的。” “我要借府尹大人三批人手。”聿修边走边吩咐,“一批速查开封今日离开客栈的客人,一批调查开封城内三十三处破庙荒寺,一批与我传令皇城侍卫二司,加派人手守卫城门。”他如此慎重绝非小题大做,手中卷宗是刚刚草拟,墨汁未干,但凶手杀人之法残忍异常,居然将人十字分尸!柳家胡同十三口人全部分尸而死,人体筋骨纠结,哪里是如此容易分的?何况仅在羽觞楼爆破的一柱香时间内连杀十三人!这凶手是怎样的臂力怎样的残忍?十三人中有老有小,灭人满门,这凶手调虎离山杀人干净利落,绝非寻常之辈。纵然是聿修,他也自度绝无可能在片刻之间将十三人十字分尸,那必然是一门极其恶毒、经过久练的邪门武功。这等可怖的凶手如果让他轻易逃脱,莫说大宋律法威严扫地,连大宋朝官也会让人无法信任。要擒此凶越快越好,此人机智狡诈,时间一久也许连线索都会湮灭。 “是! 聿修下令完毕,一望月色,他不等御史中丞专用的轿子,径自掠身而去。 ※ ※ ※ 柳家胡同。 还未走进去已经闻到浓郁的血腥味,开封府和御史台的不少衙役都在那儿,对着里头遮遮掩掩,不是掩着鼻子,就是掩着眼睛,没几个人敢正眼瞧那地上的东西。李大人惨白着脸站在一边,见了聿修如见救星,快步迎了上来,“凶徒残暴异常,仵作还在验尸,已吓昏了两个新手,这……这……” 聿修淡淡地道:“我来。” 李大人愕然,“你验尸?” 聿修不答,径自往巷子里走,旁边的衙役看着他过来纷纷让路,很快让出一条道出来。 巷子里血流满地,鲜血此时业已半凝呈现黑色,聿修看了一眼地上的碎尸,那尸体边的仵作满头大汗双手发抖。饶是他做这行十多年也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死者表情惊骇异常,被分离的尸体四下散落,场面甚是恐怖。 “大人您怎么进来了?这怎么是您进来的地方?”那仵作发觉聿修站在身后,吓了一跳,“这里有我就好,莫吓着了大人。” 聿修撩起衣裳蹲了下来,只淡淡地问道:“是十三人的尸体,可有数错?” “还不清楚,人头共是十三个。” “错了一只手。”聿修眼也不眨地看着仵作的工作,他正在把碎尸整合成一具具完整的尸体,听了聿修这一句,仵作一怔,“什么?” “这只手不是这个人的。”聿修指着其中一个女子的手臂,“虽然是从同一件衣裳上被撕裂开的,但这一只手不是这位姑娘的。” 仵作有些不服气,“大人从哪里看出这只手不是这位姑娘的?” “伤口。”聿修回答,“你看见她肩头的伤口吗?被斩断得如此干净,斩她肩头的凶器,必是厚重长刃的利器,比如说开封府的铡刀。而这只手臂。”他淡淡地道,“你看清楚了么?” 那仵作其实本不敢老盯着那死人看,听聿修这么说便勉为其难地多看了两眼,突然醒悟,“铁锈!” “不错,铁锈。”聿修淡淡地说,“斩断这只手臂的凶器带有浓重的铁锈,是一柄钝器。你若再看清楚,这手臂和肩头的部位虽合,但这肩头被断只有一刀,而这只手臂被断,凶手却砍了三刀之多。” 仵作陡然起了一身冷汗,对聿修泛起了一层敬意,“大人明察。”他突然呆了一呆,“可是……如果这只手臂不是这位姑娘的,那么这只手又是谁的?这位姑娘的手又在哪里?” 聿修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迹,嘿了一声,他没有回答,弹了弹衣裳站了起来,平静地道:“李大人,看来这凶手比你我估计的要狡诈,这里不是杀人第一地点。” 他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李大人道:“这里血流成河,若不是在此杀人,焉有如此痕迹?” “这些人不是方才死的。”聿修淡淡地道,“恐怕是昨日便已死了。” “可是……” “这些血也不是这些人的血,”聿修打断李大人的惊问,冷冷地道,“如果当真是方才杀人分尸,这些血当真是这些人的血,人要流如此多血,必要是活着分尸方有可能,死人是不会流血的。” 仵作连连点头,他对聿修的眼力佩服得五体投地。 “羽觞楼爆破只有一炷香时间,没有人能在如此两头有通道的地方将十三人活活分尸,这些人并无被捆绑的痕迹,难道在凶手杀人之际不喊不叫也不会跑?”聿修淡淡地道,“那除非是被迷昏了。假若是被迷昏了,凶手何必把人搬到这随时会被人发现的地方来杀人?他不怕被人撞破?此其一。” 李大人哑口无言,“还有其二?” “其二。”聿修指着地上的尸体,“这些人是被死后分尸,根本不可能流这么多血。” “死后分尸?”大家同声惊呼。 “伤口太干净了,出血太少血脉清晰,那至少证明刀切下去的时候人非但已死,而且血液都将近凝固。”聿修淡淡地道,“这仵作可以做证。” 李大人看向仵作,仵作连连点头,“的确是死后分尸。”只是他还没说,中丞大人就自己瞧破了。 “既然是死后分尸,这些血便可能不是人血。聿修抬起头仔细看着柳家巷子的结构,”还有其三,虽然尸体并不完整,但是尸斑经过移动并不消除,可见已经死亡十二个时辰以上,自然不是方才所杀。“他道,”我本不信有人能如此杀人。“ 仵作汗颜,这许多东西他不是不知,但被死人一吓,居然慌慌张张什么也没想起来,倒是聿修毫不畏惧,看得仔细。 “如此说来也就解释得通,羽觞楼爆破是为了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争取移尸的时间。”李大人沉吟,“可是闹出如此惊悚的案件,闹得沸沸扬扬,凶手的目的是什么?” “李大人。”聿修负手沉吟,缓缓地道,“这也许不是一个案子。” “不是一个案子?什么意思?”李大人毕竟办案多年,陡然醒悟,“你说这是两个案子?” “不错!”聿修冷冷地道,“杀人与分尸是两个案子,人是昨日所杀,尸体却是今日所分。这杀人凶手和分尸的魔鬼,也许不是一个人。” 李大人一拳击在掌心,“有理!昨日第一凶手杀死柳家十三口,弃尸的时候被第二人发现。那第二人利用凶手所丢弃的尸体分尸、寄出刀帖,乘羽觞楼爆破之际移尸柳家巷子,弄出血迹,如此说来便于理可通。”击掌之后,他拈须沉吟:“只是不知这第二人如此作为又是所为何事?” “大约是灵机一动,为了掩饰这一只断臂吧?”聿修冷言肃面,“碎尸只是为了掩饰混于其中的断臂,即使官府追查,也可以轻易嫁祸于第一凶手。”他望了望夜色,“杀人凶手自然下手狠辣,这移尸之人才是真正狡诈可怖的角色。” “看来这一只断臂倒是破案的线索。”李大人喃喃自语,“但这杀人凶手和柳家有何仇何怨?如此灭人满门,手段好生残忍。” “这杀人凶手所使之物甚是奇特,当是一柄长刃剪刀。”聿修自巷子里走了出来,仵作理好尸体已经开始搬运离开,众衙役开始清扫场所。只有聿修就似全然没见过方才可怖的场景,依旧负手淡淡说话,让李大人不得不佩服他冷酷的铁面,只听他说:“致命之伤都是当胸一刺,伤口都呈菱形,刃下剪断胸中血脉气管,令人血涌气绝而死。” “聿大人明察秋毫,”李大人叹了一声,“方才仵作也判断致命之伤是剪刀所伤,本府也觉奇怪,但听聿大人方才一番分析,本府已然心中有底了。”他拈须微笑,“天下百工,擅用长刃剪刀之人,惟有——” “剪枝花农!”聿修与他相视一眼,终于淡淡一笑,“李大人机敏。” 李大人朗声大笑,“来人啊!给我查清这柳家花农所在何处!” “是!” ※ ※ ※ 柳家巷子的血案第二天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整个开封一片惶恐,沉浸在杀人分尸魔鬼的阴影里,百桃堂那倒塌的羽觞楼反而不再引人注意。百桃堂生意照开,客人依旧不断,只是谈论的不再是人生苦痛,而多是昨日那十三具尸体。 施试眉依旧坐于三楼楼顶,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客人们,她又在叹气,有种不祥的感觉,似乎自昨夜以后她十年平静寂寞的生活就要改变了。虽然昨夜那十三个死人与她没有丝毫关系,但凭她阅事多矣的直觉,她觉得有事会发生。 正当她觉得不祥的时候,百桃堂外慢慢走人一位客人。 她霍然站了起来。 那客人一走进来就直直地盯着她看,堂里的姑娘巧笑嫣然问:“公子可有相熟的姑娘?可要我帮忙叫唤?” 来人好一份潇洒,衣袖一拂,朗朗地道:“百桃堂内第一人,试眉试眉,与我别后你好自在!” 他中气十足,这朗声一笑百桃堂里里外外都听见了,姑娘们顿时纷纷往这里注目,窃窃私语。这位一笑惊人的男子眉目俊朗挺拔,一股男子意气溢于眉目之间,就似万里青峦一雪峰,让人一见而生倾倒之心。 施试眉扶栏而立,显得极是吃惊。过了一阵子她才吐了口气,“是你。我以为采莲舟一别以后,这辈子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堂内的议论顿时大了几倍,连红荑都愕然,她从未听眉娘说过与谁有过这样一段情缘。眉娘不是喜欢隐讳往事的女人,饮了酒就会喃喃细数她这一生诸多爱恨,但却从未提及这男子一字,可见在眉娘心中他……也许是个不一样的禁忌,是个不同的男人。她吃惊过后又有些欣喜,这个人至少看起来比昨日的中丞大人要能解风情多了。聿修大人……也许是个好人,但却绝然不是可以让女人寄情的男子,他太理智清醒,除了职责,心里像容不下任何东西。 楼下的男子一笑,“十年风月都如酒,何必多言采莲舟?南某人答应过你什么,难道时日久了试眉你自己忘了?”他说着,自堂下一个倒跃上了二楼回廊之外,接着左足在百桃堂花灯的垂丝上一缠一个借力,片刻之间已然人在三楼回栏之外,并与栏内的施试眉隔着堂内空间相望。她在东头栏内,他在西头栏外。 堂下一阵寂静,又陡然轰然一片喝彩,姑娘们望着这人的目光都不相同了。此人风采盎然武功高强,诚然是最易倾倒女人心的男人,尤其他叠声唤着“试眉试眉”时,那种豪情真让人为之心魂俱醉。 施试眉也似痴了,过了好一阵,她展颜微微一笑,怔怔看着对面意气飞扬的男子,那一刹那真好似时光倒流十年,回到她初见这名男子的时候。他那时的潇洒,与此时一模一样。连那看着她的火热眼神都和当年一样,突然无端地眼圈一热,一滴眼泪溢出眼眶,她已多年没有哭过,此刻却流下了一滴眼泪,难道十年斟酒独饮,毕竟还有人是记着她的吗?答应过她的事……也有人会当真?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记住任何承诺,何况都已过了十年。 一只手拭去了她流下的眼泪,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对面栏杆跃了过来,不带一点风声,“十年前的你可是从来不哭的。”他低低地笑,“试眉试眉,你的傲骨、你的风度在哪里?” 她已然无法掩饰她的酸楚,眼泪落下,紧紧握住他的手,微微闭上眼睛,“歌……”她喃喃地说,“东风无尽时,北雁总相思。一舟南歌子……” “采莲酬西施。”那人一手揽着她的腰自栏外翻人了栏内,“一首打油诗,你还记得。” 施试眉微笑,柔声说:“你不也记得?” 那人扬眉,眼神好亮,“关于你的事,南某人是不会忘的。”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吻了她的额角,一笑道:“只怕你忘了我。” 施试眉闭目,她自不在乎这一吻,但是深爱而以为永生不会相见的人吻的,也让她脸颊红晕,睁开眼睛正想说句什么,眼角余光一扫,陡然与一道视线交触而过。 楼下围观的众人之中,聿修背门而立,他抿唇肃容,和大家一起抬着头看着三楼旖旎的场面——百桃堂眉娘被等候多年的情人拥抱印下深情一吻。他为什么又来了?这时可不是晚上无事,他应该是有职责在身的吧?总跑她百桃堂纵然他有千万条理由也难逃旁人悠悠之口,难道又是为了办案?要问她昨日的事?她有些歉然,昨夜他陪她喝酒的时候,有那么一刹她心存挑逗,也许是因为她太寂寞。她挑得聿修的心乱,她自己知道,可是她今日却在这里和情人拥吻……不过聿修理智过人,他应该是能够理解的吧? “试眉?”这名抱着她的男子叫做“南歌”,当是江湖隐士高人之一。十年前她身为采莲舟歌妓曾与南歌相会于西湖,那时候他潇洒不羁,她明艳过人,正值韩筠离她而去的伤心之际,是他一阵朗笑淡了她的心伤。一夜情缘也曾许下终身之诺,他第二日就离开,她也从未相信过他要伴她终老的承诺。但十年之后他居然真的来了,怎能不让她辛酸茹苦一时并发?他是洒脱浪子逍遥自在,而她这十年过得何其艰难、何其寂寥,又有谁知道?“在想什么?”他发现她的分神,扫了一眼人群中的聿修,哈哈一笑,低声问:“你的新客?” 她微微一震,叹了一声。 “我要赶走他吗?”南歌抱着她退了几步从栏杆上离开,不再让人看见他们两个的缠绵。 “不,能见你一面我已经很满足,他是……不相干的人。”施试眉抬头柔声道,“是个查案子的朝官,为了昨夜羽觞楼的事。” 南歌微微一笑,“那么就饶过他一次,下次再这么看着我的女人,我打得他满地找牙!” 他的武功可能不弱于你……她不知为何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顿了一顿,她轻声问:“他……怎么惹了你?” “他看起来很不满意我们两个在一起。”南歌笑了笑,“我不好说他嫉妒我,但他显然……”他在施试眉颊边轻轻一吻,“显然很关心你。” 她的心头又是微微一震,一阵犯罪感油然而生,聿修聿修,那么认真的男人,她也许铸成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她不该挑逗他,不该因为他那么清醒理智就放纵自己挑逗他心动,她也许是因为好胜、也许是因为寂寞,可是他……总是太认真了。他也许会像对待澹月那件事那样牢牢记着永远不能释怀,然后勉强自己冷漠对待。对于自己的感情而言,他绝对是个冥顽不灵的笨蛋。 “你的心乱了。”南歌低低地笑,“为了谁?” ※ ※ ※ 聿修今日不是来查案的,他一大清早再次去了柳家巷子,回来的时候不知不觉绕了路回来,自百桃堂外走过的时候便听见南歌那一声朗笑。听他那一声“试眉试眉”,不知为何心头一震,他跟着人群走人堂内,抬头看见她和他隔栏的对视,还有她那一滴眼泪。 说不清看见南歌把施试眉一把抱起走人三楼回廊深处的时候,他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只是不能收回目光,就这么站着看着。心头清明知道自己应该走,这里发生的事全然不干他任何事,但是就是仿佛生了根似的站着,耳边微微响起一句俏然的笑语:“你喜欢我吗?” 眉娘眉娘,原来你也有让你不能拒绝的男人。他突然觉得嘴里微微发苦,既然你没有忘了他,为什么你要请我喝酒?为什么你要问我喜不喜欢你?为什么当我骗了你的时候,你眼里的神色是受伤?一切只是因为你好胜容不得漠视吗? “他是不相干的人。”她说的话,不幸的是他耳力颇佳,偏偏就是听见了。 他长长吸了一口气,默然转身准备出门,心里一片烦躁,说不清是怨是怒,只想远远离开这个地方,越快越好,最好永远不必踏人此地一步。 “中丞大人……”红荑看着他转身就走,昨夜原本有些怨他无情,但此刻却有一分歉然,见他打算离开,她追上一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聿修回头,淡淡地问:“什么事?” 红荑反而自己呆了一呆,过了一阵才低声问:“你是来找眉娘的吗?” 聿修闭嘴默然,缓缓吐出一口气,“我不知道。” 红荑一征,心里陡然生起一阵怜惜,这个冰冷理智的男人其实也许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冷漠,也许其实他……她还没理清自己的思绪,突然见聿修的神色变了。 他突然牢牢盯着她背后的一样东西,那一双冷静清澈的眼睛骤然犀利,红荑被他骇了一跳,蓦然回头,却见背后并没有什么出奇的东西,茫然再看了聿修一眼,才知他盯着她背后二楼的一面八卦铜镜。 那镜子是辟邪用的装饰,有什么好看的?红荑茫然看着那面镜子,有什么值得聿修炯炯地盯着它看?铜镜里映出眉娘在三楼的房门,那是因为它和三楼的八卦镜对应,挂铜镜的时候就已设定好的。之所以两镜相对,是眉娘一时兴起,因为这样她一出门就可以从三楼的铜镜瞧见底楼的大门,如此而已,“有什么不对的么?”她小心翼翼地问。 聿修肃然不答,仿佛在考虑着什么极严重的问题,过了好一阵子,他掉头而去,居然没有回答红荑的问题。 怎么了?他看见了什么?红荑茫然看着那面镜子,怎么看也没有看出什么异样的地方。 ※ ※ ※ 回到御史台,汤虎匆匆走了过来,“大人,柳家的花农今儿早上击鼓自首了。” “什么?”聿修眉头一扬,“情况如何?” 汤虎抹着满脸大汗,显然他一早也忙得辛苦,“他被丢在巷子里的尸首给吓傻了,说是死人要向他索命才会自己把自己弄成了那恐怖的样子。李大人审过后暂时把他关押在开封府大牢,可能明儿送咱这里讨论。” “他怎么说?”聿修目光闪动紧紧地追问,“那些尸首原本是在哪里?” “他给吓得不轻,有点疯疯傻傻。事情可能是这样的。”汤虎定了定神,“这花农名叫王三,喜欢赌钱,柳家那院子本是他祖传的房产,结果他上个月赌输了大笔银子,不得不把院子给了赢家做抵,自个还要在人家眼下当差。这也就罢了,但赢了钱的柳家以诈赌为生,全家老小都是一把手的老千,这王三在柳家越干越是不服,总觉得自己给人骗了。正巧柳家夫人那日早晨买了草菇做菜,草菇里可能混有毒菇,一家人吃了全惊厥昏迷。这王三就一时火上心头……”汤虎比划了一个往下刺的动作,耸了耸肩,“如此了。” 聿修冷然,“尸体他原是丢在何处?” 汤虎再抹了一把汗,他这大人心比石坚比冰寒,无论听到什么惨事也没见他动过容吃过惊,当真是天生的没心没肺,“丢在西城郊外,说是乘夜里用牛车拉去的,统统倒人山谷里了。” “西城郊外……”聿修喃喃自语,“我去看看。” “大人不必去看了,焦汉已经去过了。”汤虎苦笑,“那地方长满了藤条荆棘,连鬼都下不去,王三前天晚上慌了才把尸体往里丢,肯定全给藤葛缠在半山腰,自然容易被人发觉。”他从怀里摸出个纸包,“但从那附近的地方捡到了一个稀奇的东西。” 聿修一手把汤虎欲解开那纸袋的手按住,脸色慎重严酷得近乎惨白,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你先莫开,以理猜测,这纸包之中当是——” “聿大人!”跑得满身大汗的焦汉从门口冲了进来,大口小口地喘气,“李大人那里的消息,前夜至今,客栈退房三百六十六人,全都有理有据而且案发时大多已经离开开封。破庙从昨夜就绝对无人靠近,咱们的人守着绝对没错。至于城门那里,侍卫军说没有可疑的人进出。因为昨夜两件事闹得沸沸扬扬,老百姓也很警戒外人,今天报上来许多可疑人物我都一一问过了,虽然偷鸡摸狗的小贼不少,但是绝不是昨夜的要犯。” 聿修点头,“做得很好,辛苦你了。” 焦汉呼了一口气,大喜:“能得大人一句赞美,焦汉再辛苦也值得。”他和汤虎都对聿修敬若明神,虽然聿修为人冷淡严苛,不善言谈,但他却自有一股清正之气。严谨认真的风格也许一开始令人厌倦,但是时日一久大家就知道这种认真也许比风流倜傥、潇洒快活的文人狂士更加难得。 “大人,你说你猜到这纸包里是什么东西?”汤虎小心翼翼地问,言下大为不信,聿修再思虑紧密,也不可能猜到他半途捡回来的可能和案件无关的东西吧? 聿修仍是点头,顿了一顿,他淡淡地道:“是一支金丝发簪,簪上三朵小花,银白花蕊,长约三寸,手工精巧异常,是不是?” 他此言一出,汤虎和焦汉膛目结舌,愕然了好一阵子,“大人你莫非能成仙?这等东西……怎么能猜出来?”汤虎撕开纸包,果然那里面一支金丝发簪,三朵小花银白花蕊,小花都是以极细的金丝结成,模样秀丽可爱,诚然是一件精品。 聿修左手握住右手的衣袖,脸上好一阵冷漠,才淡淡地道:“这是一件极恶毒的暗器。别的暗器致人死命,它却要人尝尽世上每一分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它不会杀人,但它让人活得惨酷无比。” “这发簪?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汤虎和焦汉顿时毛骨悚然,看不出这小小发簪,竟有如此威力? “白骨痴情配。”聿修脸色霜寒之极,冷冷地道:“一支发簪、两个金环,痴情女子负心汉!传说这是遭人遗弃的女子所制,用来惩戒负心之人的机关暗器,平时这发簪金环精致可爱,犹胜普通首饰,但一旦机关发动听闻三尺之内无人能逃。这金簪倒也罢了,但那痴情双环一旦套上手腕,非死——不能脱下。” “那就是说如果女人把这环儿套上了哪个男人的手,那男人就不得不听她的话,永远不能背叛她了?”汤虎摸了摸头,“总觉得不太对头,如果有人把这东西扣在了皇上身上,岂不是……”他陡然警觉说了大不敬的话,立刻禁声闭嘴。 “不错!”聿修却赞道,“白骨痴情配名列江湖第二暗器,金簪制敌、金环锁命,无论你是什么人一旦沾上一点儿,就永生永世逃不离暗器主人的掌握。它自然不只是女人拿来制男人的东西,三十年前江湖为争夺这三物曾发动一场大战,死伤无数。”他呼出了一口气,“不祥之物。” “这么有名的东西怎么会丢在西城城郊?”焦汉脸色有些变,“和柳家巷子的死人又有什么关系?” 聿修摇头,脸色近乎凄厉的惨淡,过了一阵子他说,“惟一确定的,是痴情配的主人一定已经死了,否则……这东西岂能落在我们手中?” “大人,有句话不知能不能问?”汤虎又摸了摸头。 “说。” 汤虎有些尴尬,“那个……大人是怎么猜到纸包里是金簪?” “因为我今日看见了和它相配的东西。”聿修冷冷地道,“双环俱现,金簪又岂能离远?”他猛一跺脚,“我要去查清一件事,如果今夜我没有回来,你们——好自为之!” “大人?”汤虎焦汉双双愕然,却见聿修甩袖而去,头也不回。 聿修几乎从来不焦躁,他总是比谁都理智清醒,这一次——却似乎失常了。汤虎和焦汉面面相觑,心中都油然而生一种不详的预感,大人他当真没事吗? 第五章 伤人自伤 他今日在铜镜里看见的,是南歌关门的手。 那手挽着眉娘的长发,他不知为何看得惊人地仔细——那长发之下、衣袖之间的一圈金光!铜镜原本模糊,但那金环之彩太过熟悉,怎能认不出来?聿修快步往百桃堂走去,右腕上隐藏的金丝环仿佛分外地沉重,好似一颗心都被它压抑得刺痛沉重。 羽觞楼爆破、柳家巷移尸、那隐藏的魔鬼没有离开开封、也没有住入客栈,凭空消失了?除非他躲人开封市井之间、人群之中。白骨痴情配半年前出现开封,澹月将它扣在自己腕上,第二环半年之后出现在南歌腕上。随后金簪出现、那一只混在尸体中的断臂……他的眉头越蹙越紧。他没有证据,但是他已经可以了解这歌舞升平的开封发生了些什么。 眉娘……他往百桃堂去的时候,理智虽然清醒迷雾已经解开,但他却没有一点解脱放松的感觉,每走近一步只觉得烦恼更盛,那理不清的烦乱哽得他有些换不过气来。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烦乱,纵然案件的真相也许他已经明了,但为何他的心境却是——他如果不明了那有多好? “中丞大人?”百桃堂的姑娘这几日简直是日日见到聿修,倒也见怪不怪了,只嫣然一笑,“找眉娘?她和南公子喝酒去了,你稍等一下好么?” 聿修抿唇,“他们在哪里喝酒?” 那姑娘一呆,“在画眉阁,可是你……”她还没说完就见聿修拂袖人内堂,骇得她急急让路,闪过一边,还有些错愕:这里可是青楼,眉娘和南公子喝酒,按规矩你也要等人出来,这么往里直闯,难道他要和南公子打架不成?眉娘她可是南公子的人,你怎么能硬抢呢?呆了一阵,她自己挥了挥手帕哑然失笑——进去的可是中丞大人,他是不可能来争风吃醋的,肯定又是为了办案、办案! ※ ※ ※ 画眉阁。 聿修不理一路上纷纷惊讶错愕的姑娘们,径直往画眉阁闯,到了门口“格拉”一声猛地拉开了门,铁青着一张脸站在门口。 里头施试眉手持眉笔正自画眉,南歌手里拿着一杯酒,颇为意外地看着聿修破门而人。 施试眉放下眉笔,讶然看着脸色铁青的聿修,怔了一怔,她才问:“你来做什么?”言下怔忡,眼见他破门而人,她只是心头一震,居然没有大惊大怒,仿佛下意识中就早已知道他会来。 南歌上下打量着这位“中丞大人”,见他脸色难看之极,但容貌却文秀如女子,好似腼腆而易怒的白面书生。南歌拱手一礼,“中丞大人。”他俊朗的眉目一扬,“破门而人所为何事?难道朝廷命官手握职权,便可以擅闯民居扰人饮酒?这就是当朝从三品的风范?” 聿修不答,冷冷地和南歌对视,过了一阵,他看向施试眉。 “你想说什么?”施试眉缓缓站起,“可是要我回避?” 聿修依旧闭嘴,但她知道他就是这个意思。伸指笼住额头的散发,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他的事,我想听。” 聿修本来铁青的脸色更加铁青,缓缓移过目光盯着南歌的眼睛。 他破门而人,显然是含怒而来,却居然不说话,就这么牢牢盯着南歌看。 他这么看人显然让南歌也很意外,南歌放下手里的酒杯,“你做什么?” 施试眉看着聿修的脸色,从今早就有的不样的预感逐渐浮现,一阵凉意一分一分自指尖蔓延上心头。聿修他不是无事生非的人,如果没有一千两百分的理由,他万万不会破门而人,更不会有如此难看的脸色。她五指笼着额头,凭着她多年的阅历,也许发生什么事她已经知道了。 聿修不答,在南歌酒杯放下桌面的一瞬间,“啪”的一声,一记耳光打上了南歌的脸颊。 南歌猝不及防,俊朗的脸上顿时多了一记掌痕。他一时并没有震怒,而是陡然用深沉了十分的目光看着聿修——刚才正是聿修出手如电,赏了他一记耳光。 这白面书生居然有如此身手!如果南歌刚才有备,聿修这一耳光未必就打得中,但无论如何,这一掌的发掌、截位、发力、收手、回位每一个环节都流利干净得无可挑剔。这位“中丞大人”居然是一位身手绝佳的高手,南歌的酒杯刚刚放到桌上还未离手,突然用力一握,“啪”的一声酒杯连同酒水爆裂在他掌心。他目光深沉地看着聿修,嘴边一丝耐人寻味的笑,“中丞大人好一记耳光。南某人失敬。”他嘴边笑着,眼神深湛变幻,冷若寒冰地看着聿修的眼睛。 聿修脸色本就霜寒之极,两人目光相对,几可闻冰棱破裂之声,“这一掌是我替眉娘打你。”他冷冷地道。 施试眉的目光从聿修身上移到了南歌身上,她坐了下来,拿过桌上的酒壶给自己斟酒,悠悠地叹了一声。 南歌冷笑一声,“眉娘与我十年相思、两情相悦,你替眉娘打我?”他昂首而笑,“你不觉得荒唐吗?你是眉娘什么人?” 聿修“哗”的一声摔袖负手,他几乎从来没有如此震怒过,犀利冷酷之极地看着南歌,“荒唐?好!我当与你先谈私情、再论公理!南公子,你与眉娘当真两情相悦、十年相思?我问你,这十年眉娘苦守开封,你人在何处?” 南歌冷冷地道:“在下游历江湖,踏遍名山大川,为事留难困于南疆十年。一朝脱困在下便立即北上,十年相思乃是身不由己。” “是吗?”聿修淡淡地讥讽,“我也不问你何事受困,你只需告诉我你受困之处水土如何?何时下雨?何时起风?土色为何?草木为何?你是一人受困还是多人同居?你所食何物?当地是何俚语?有何种蚊虫?你是困于房中还是洞穴?若是房屋,是何形状;若是洞穴,是何种岩石?” 他这一连串问了出来,南歌为之语塞,脸色由寒而白,冷笑道:“在下未曾留心这许多,不及中丞大人心细如发。” 聿修讥讽之色愈显,冷冷地道:“你若是真心喜爱眉娘,你可知她最恨何事?” “眉娘傲骨铮铮,最恨人欺骗于她。”南歌斜眼以对,“在下听说昨夜大人……嘿嘿,正人君子骗起人来比常人更加厉害。” “眉娘确是傲骨铮铮!”聿修一字一字严胜霜雪、冷若寒冰,“她最恨一人饮酒,而不是遭人欺骗。” 此言一出,施试眉全身一震,脸色变得苍白。只听聿修一字一字继续往下说:“她最恨一人饮酒,最恨人人离她而去,最恨她能解世上千万人之苦而无人能解她,最恨众人皆醉我独醒,终世无人是知己!她不想一人饮酒,所以她宁愿自欺欺人,相信我昨夜是来看她、也相信你今日是来爱她。” 南歌脸上变色,聿修冷冷地看着他,“她不怕遭人欺骗,只因她已被人骗惯,她只求一时一刻的相守,被骗也好、自欺也罢,她不想一人饮酒。你懂吗?纵然被骗千万次,但她看得破人情冷暖,虽然受伤却不自伤,她还是一样能笑着活下去,她并不怕再次被欺骗,这才是眉娘的傲骨。你真的懂吗?” 施试眉笼住额头的手软了下来,掩住了她的眼睛,她没说什么,轻轻吸了吸鼻子,她又叹了口气。 南歌脸上变色再变色,“你……” “她能坦然面对所有的伤痛,所以她才是这百桃堂的眉娘。”聿修淡淡地讥讽,“南公子,你敢再说一次你爱她么?” 南歌脸上的神色变幻莫测,过了一阵他只是冷笑了一声并不回答。 “我替眉娘打你,”聿修一字一字冷冷地道,“打你利用她的痴情,她能原谅你骗她,我不能原谅。” “你是眉娘什么人?”南歌只能这么冷笑,“你用什么身份来打我?可笑!” “朋友。”聿修淡淡地道,“同饮一杯酒的朋友。” “哼!”南歌骤然大笑,“可在眉娘心中你是个‘不相干的人’,再没什么比这个更可笑了。” “她当我是什么与我毫不相干。”聿修冷然,“我当她是朋友,就会替她打你,你让她受一分苦,我要你赔她一分,如此而已。” 施试眉手背之下有水滴缓缓落于桌面,聿修……她的手紧紧地抓着衣角,抓得那么用力以至整个手掌惨白,聿修啊…… “天下竟有如此自以为是蛮不讲理的朋友。”南歌被聿修盯得退了一步。 聿修并不放过他,淡淡地道:“你要论私情,我就与你论私情。”他踏上了两步,目光犀利如隼,“此外还有公理未论!” “什么公理?”南歌目中光彩闪烁,变幻不定。 “柳家巷子十三口的血案。”聿修盯着他,缓缓又踏上了一步。 “可笑!凶手不是已经自首了?与我有什么关系?”南歌不再后退,冷冷反问。 “我不和你论杀人之罪,我和你论分尸之罪。”聿修冷冷一笑,指着窗口废墟,“还有这羽觞楼倒塌、眉娘几乎丧命的大罪。” 施试眉蓦然抬头,她脸上泪痕未干,以手背抹去,她站了起来盯着南歌。 “你干什么?”南歌面对她的目光终有些不安,避开了她的目光,“就凭他胡言乱语你就相信是我做的?证据在哪里?” 施试眉缓缓摇头,“我不要证据。”她掠了掠头发,“说实话,眉娘——并不怕你骗我。”她的目中有怜悯之色,“眉娘早已无物可骗,你骗我几日温存又如何呢?我并不是贞节女子要考虑脸面清白,财帛金银——除却百桃堂眉娘一无所有。”她望着南歌缓缓摇头,“所以我是不怕你骗我的。” 南歌沉默,“试眉……” “但你总不能害死我,对不对?”施试眉眼有凄凉之色,“施试眉自认并不该死。” 南歌闭起眼睛,突然大叫一声,激愤地道:“单凭他一句话你就相信是我做的?试眉你太不公平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你死,从来没有!” “我不要证据。”她低声道,“我知道是你。” “不是我……”南歌眼中有泪,退了两步靠在墙上,以手蒙面,“我不知道你真在楼顶,我不是存心的。”他颓然放开手,“我以为……我以为你绝对不会在那没有人的空楼里,我真的不是存心的。” 施试眉倦然摇头,拉过椅子坐了下去,她已不想再听。 “不只是炸毁羽觞楼。”聿修冷面冷眼,“还有你毁人尸身、丢弃残肢,南公子,你能告诉我昨夜羽觞楼炸毁之时你身在何处?” 南歌默然,过了一阵子笑了起来,“我自认做得天衣无缝,中丞大人。”他狠狠地盯着他,“昨夜羽觞楼炸毁之时我在柳家巷子里用马车倒下了一车死人,泼下了两桶猪血。”他冷冷地问,“你怎么知道是我?我有哪里做得不对惹你怀疑?” “分尸之人必是腕力臂力极好的武林高手,”聿修冷冷地道,“明眼人一见而知。近日人城的高手并不多。这几日行踪诡异必然遭人怀疑,所以你不住客栈,我查你不到。但人并不能长期混迹人群之中,你这等人才岂能久留市井之间,必要有自由出人的安身之所且不能惹人怀疑。开封之中留居之所,陌生人不会引起怀疑的,若非客栈,就是青楼。”他目中锐气直逼南歌眉目,“因为你出不了城!所以你才混迹青楼,而眉娘——正好成了你利用的靶子。” “留宿青楼的人多不胜数,怎知是我?”南歌冷笑,“中丞大人办案难道全凭运气?” “的确是运气。”聿修淡淡地道,“你出现的时机好生巧合,但让我起疑是你,的确是运气。”他看着南歌的左袖,“你藏着件东西,对不对?” 南歌眼瞳收缩,“你的确好生了得,居然连这个都一清二楚。”他捋起左袖,腕上一圈金环。 施试眉微微一震,“痴情环!” “早晨你搂着眉娘的时候这环儿滑了出来,却让我自铜镜里瞧见了。”聿修慢慢地说,“这让我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南歌笑了笑,“你的眼力倒好,这东西也非人人认得。” 聿修充耳不闻他的嘲笑,一句话就似把南歌推到了冰水之中,他冷冷地道:“那一截不是柳家的断臂。” 南歌不笑了,他寒着脸站在那里,“那又如何?” “痴情环非死难解,那是因为它一旦扣拢就随腕骨缩小,再也不能拆开。”聿修淡淡地道,“但若是断臂呢?砍断手臂、再怎么样的手环都能脱下来了吧?”他缓缓拉开右手的衣袖,“何况我很清楚,白骨痴情配一簪两环,一个生环、一个死环。这一个是染有剧毒的死环,你那一个必然就是能解这痴情环剧毒的生环——它里头有解药,对不对?南公子为这环中解药,可谓煞费苦心。” 他这手腕金环一露,南歌为之膛目,好半晌才惨然一笑,“若非你身有此环,怎能猜中白骨痴情配的奥秘……”一手蒙面,他哑然道,“原本拿着这死环的姑娘呢?” “她死了。”聿修默然。 “她是我……她是我妹子。”南歌坐倒在椅子上,蒙住了自己的脸,“白骨痴情配原是三十年前武林大祸的源头,后来当年的武林盟主收下这祸乱江湖的暗器,传于自己的子孙,也就是我妹妹。我妹妹从小拿着它当玩具。十年前我得爷爷允许行走江湖,遇到眉娘之后我又遇到了另一位女子。”他哑声说,“我与她相爱甚深,把痴情金簪送给她做了定情之物,却不想她用金簪刺伤于我,乘我昏迷之际夺走痴情生环,要我跟随她一生一世。”他摇了摇头,“我好不服气,但她把金环扣在腕上,我得不到解药就不能离开她。” 一阵沉默,施试眉没有接口,聿修更不会答话。南歌沉默了一阵接下去说:“我就这么跟了她十年……” “难为你了。”施试眉叹了口气,悠悠地道:“那是她不好。” “我恨她。”南歌侧过脸去,紧紧地咬着下唇。 “你杀了她?”聿修问。 “不……没有。”南歌低声道,“我乘她不备夺了过路樵夫的柴刀砍了她的手……她居然不闪避……让我砍了三刀,我恨她人骨。” “却下不了手杀她。”施试眉倦倦地笑,支颔对着南歌,这个方才风采盎然,此刻颓废之极的男人。 “不错。”他默然。 “我明白。”她说,“无论她怎么对你,她是爱你的,你也是爱她的。” “眉娘,我对不起你。”南歌捂面摇头,“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我了……” “我又何尝是当年的试眉?”施试眉的手落在了南歌肩上,她柔声道:“别说对不起。” 南歌缓缓抬头,只见她侧头微笑,“吃过了苦,才知道什么是珍贵。你是天之骄子,也许要比常人更多吃几分苦。别以为自己一生都已毁了,只要你愿意的话,你还是风采盎然的南公子,只要你懂得今日的错、记得你吃过的苦……”她握住他的手,“记得被你骗被你害的眉娘,你就能重新做人,也许做得比从前更好。” 南歌捂面而哭。施试眉目光流转,轻轻一叹,摸了摸南歌的头发,转头对着聿修微微地一笑,轻声说:“今日……多谢。” 聿修避开她的目光不答,只问:“被你砍断手臂的女子身在何处?” “跌下山崖,那里本来有许多藤葛,却没有拦住她。”南歌哑声说,“我也是在那时见到了有人往山谷弃尸,突然之间鬼迷心窍,不仅想要掩饰我砍下的手臂,而且……我……”他呻吟一声,“我那时的确狂性大发,我好痛苦,等我冷静下来的时候,已经用家传剑法将倒下山谷的死人十字分尸,我不是存心的……” “痛苦不是残人尸身的借口。”聿修冷冷地道,“每个人都有痛苦,若是痛苦就可伤人无罪,可以以残忍的手段炸人楼宇、毁人尸身,让开封百姓人人自危,那么南公子,难道你视大宋王法为无物?”他一字一字地说,“因为自己痛苦就想要别人痛苦、因为自己恐惧也希望大家跟着你一起恐惧,日后午夜梦回,想想你自己做了些什么,不会觉得自己可怖么?” 南歌汗流夹背,“你不要再说了!”他掩耳,突然大叫一声,“澹月呢?她是怎么死的?” “自尽死的。”聿修道。 南歌笑,好惨淡地笑,“她是为你死的,对不对?把死环扣在你手上,却没有发动机关,她一定死得很痛苦,到死都还爱你!你居然说得如此简单,中丞大人你好无情啊。”他不知是在为自己哭还是为妹子哭,已然有些神志不清疯疯癫癫。 “你不该如此刺激他的。”施试眉回视聿修的眼睛,“你会逼疯他。” 聿修伸过手去扣住南歌的手腕,淡淡地道:“我说的是事实。” “太认真了只会逼死自己,或者逼死别人。”她慢慢地说,“有时候,应该放纵自己怜悯一些。” 聿修默然,拉起南歌打算掉头而去,施试眉及时喊了一声:“站住。” 他站住,背对着她等她说话。 “你想带他去哪里?” “开封府大堂。” “他没有杀人。” “他是要犯,以恐怖手段毁人尸体、财物,让开封百姓人心浮动,你说他当不当罚?”聿修冷冷地道。 施试眉默然,“你……去吧。” 聿修带南歌走,走了两步,他又冷冷地补了一句:“我会尽力定他的罪。”走了第三步,他出门,“但我没有证据。仅凭推断,主审三堂并非只有聿修一人。” 她没有回答,聿修带着南歌走了。 倚门而立,她知道聿修的意思、知道他的为人:他会尽他的职责,但是他没有证据。 他不会纵容,但是他也不会强人以罪。 其实他并不是没有证据,南歌已经认了,她是人证她听见了,但是他并没有要求她去作证。因为他知道她多情,知道她做不到。 “你若是真心喜爱眉娘,你可知她最恨何事?” “她最恨一人饮酒,而不是遭人欺骗!” “她最恨一人饮酒,最恨人人离她而去,最恨她能解世上千万人之苦而无人能解她,最恨众人皆醉我独醒,终世无人是知己!她不想一人饮酒,所以她宁愿自欺欺人,相信我昨夜是来看她、也相信你今日是来爱她。” “她不怕遭人欺骗,只因她已被人骗惯,她只求一时一刻的相守,被骗也好、自欺也罢,她不想一人饮酒。你懂吗?纵然被骗千万次,但她看得破人情冷暖,虽然受伤却不自伤,她还是一样能笑着活下去,她并不怕再次被欺骗,这才是眉娘的傲骨,你真的懂吗?” “她当我是什么与我毫不相干。我当她是朋友,就会替她打你,你让她受一分苦,我要你赔她一分,如此而已。” 施试眉低眉清倦地望着自己手端的杯中酒,认真的……不善言辞的聿修啊。她真的有些想哭,却哭不出来,苦涩到了唇边变成了笑意。眉娘何德何能,能得你这一番言语,此生无憾。眉娘是多情女子、栖身青楼,与当朝中丞大人能有多少同心共情之谊?若非查案你万不会踏人此地,若非形势所逼、我知你这一番话永不会说。眉娘害你动情受苦,眉娘情人千万旧侣难数,你却依然为我如此……杯中的酒液映出持杯人俏然的容颜,她举杯一饮而尽。我对不起你,今生所负之人多矣,最对不起的——是你。 ※ ※ ※ 聿修拉着南歌走出百桃堂,堂内姑娘人人侧目讶然,聿修居然不是来找眉娘,而是来找南歌?南公子居然脸有泪痕,和今天早上风采盎然的模样大不相同,一时间议论纷纷。 “中丞大人果然还是来办案的。”方才指路的姑娘叹了口气,“这几日百桃堂是怎么了?” 红荑悄悄走人画眉阁,却见施试眉手持铜镜径自画眉,桌上酒杯迸裂酒水满地,她只作不见,画了眉弹杯漫声低唱:“旧月眉头故曲楼,杯酒能解几多忧。袖里相思人不寐,负尽千愁与万愁……” 窗外夕阳如情如怨,一红任凭孤鸟四散,残倦如血。 聿修扣着南歌走出门口,街道上人来人往他便不好再抓着南歌的手腕脉门不放,缓缓松手,“南公子,你是跟我回开封府大堂,还是要和我动手?” 南歌被晚风一吹,神志稍微清醒了一些,聿修松手他便重重地收手向后,“中丞大人。”他举袖一拭泪痕,长长吸入一口气,“我信得过你,但不信大宋朝廷。南某人发誓此生绝不再受制于人,在你面前认罪是敬你,但要我屈居人牢、受官府权贵审判……”他缓缓吐出吸人的那口气,“我不如死在自己掌下。” 聿修听着,也并不动容,“我若要拿你人罪,你就要自尽,你可是这个意思?” 南歌沉默了一阵,陡然朗朗而笑,“如此吧。”他豪情突起,“你我一场定生死,我若败在你手下,我便自尽,留书与你认罪伏法。若是侥幸南某人胜了,”他目光炯炯盯着聿修,“你予我重新做人的机会,如何?” “你随我去开封府,也不一定会死。”聿修漠然了一阵,萧索地说。 “南某人的尊严,已容不得再一次屈膝于人。”南歌一声长啸震得路人纷纷掩耳骇然,走避不及,“要我再受他人之辱,南某人宁愿拔剑反击逆生死忤王法,以求自尊。”他目光骤亮地盯着聿修,“你不想我在堂上拔剑杀人吧?” 聿修沉默,过了好一阵子,他移过目光不看南歌,那一刻聿修看起来极是萧索,“好。” 南歌拱手为礼,“不论生死,南某人今生敬服之人,一个是你,一个是眉娘。”他退开两步转身,“十日之后,月下大理寺,南某人静候生死。” 聿修不答,也不看他。 南歌转身离开,走出去十来步后站定,“眉娘……” “我会看着。”聿修截口回答。 “她……”南歌慢慢地道,“一生命苦,你——敢爱她吗?”他蓦然回首,看着聿修,“她的傲骨只有你能解,她的酒也只有你和她同杯,你敢爱她吗?你若能爱她,也许她这一生不会命苦到底,也许她……” “我不敢。”聿修淡淡地打断他,目光和语气仿佛由萧索而接近了黯淡,由黯淡又近了隐痛之色,但他即使在说出“我不敢”三字的时候,依然是漠然无情的。 南歌意外而又仿佛能够明了地看着他,“你也会怕?” “我也是人,自然会怕。”聿修转过身负袖,准备要离开,“聿某为人,苛求甚多,身边友人同僚为聿某牵累,因聿某而死者不计其数。”说完他就这么走了。 南歌过了一阵才懂他的话,严苛认真的聿修,一切以公理为重,因此而遭他冷遇的友人必定不少。而御史中丞诸事繁杂危险,在追凶查案的过程中因他而死的同僚必也不少,甚至连澹月都因他的冷漠而死。他自知性情严苛人情淡薄,怕再次伤人伤己,所以他不敢爱,他怕伤害眉娘。 南歌不是特别了解聿修的心情,也不能理解这种“不敢”算不算一种牺牲,但聿修这种疾恶如仇的性子所产生的结果岂非比他的发狂碎尸更为偏激?为人岂能长期紧绷如此?人心如弦,当舒当缓、当紧当直,若是一意孤行因公理而冷情意,那弦是会断的。 所以施试眉叹息说:“别试图逼着自己做圣人,你会逼死自己,要不然就逼死别人。” 聿修知道。 只是他做不到。 南歌并非能完全了解,但是他隐约感觉到了聿修表面上虽冷漠,但也许骨子里积存的是自己与自己挣扎不休的痛苦。